乡情散文:姨姨

招儿是娘唯一的妹妹,也是我唯一的姨姨。

招儿是姨姨的名字。听听,多接地气,多么具有时代特征!

家乡人叫人名字有个铁定的习惯,爱给名字后面有意无意加一“子”字,如果不加,好像别扭着叫不出口。姨姨的名字本来就很土,加上“子”字后,简直尘土飞扬,土雾漫漫。每听一次,宛如耳窝里被人扬进一把沙土。

娘有好听且雅的官名,不知道姨姨有没有?我想应该有,至于叫什么,却不曾打听过。在老家,作为晚辈,不能直呼长辈名字,否则被视为不尊,不去打听,有尊敬姨姨的成分,但不全是,重点是打问清楚,也没什么用。小时候老师教过,不要为无意义的事费神,或许打听姨姨的名字就属于无意义的一类。

娘告诉我,姥姥拢***生过十一个子女,活下来四个,娘是老大,下面有个弟弟,也就是我大舅,姨姨排在大舅下面,姨姨还有个弟弟,就是我碎舅。我不知道姥姥生姨姨前,到底有几个儿子,也不知道生下姨姨后,又生过几个儿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姥姥和姥爷是极其希望有儿子或者多有几个儿子的。不然不会给姨姨取个寄托无限希望的名字。

在老家,取名招弟、引弟的人有不少,姨姨的名字却是唯一的。

娘和姨姨像姥姥养大的两只家雀儿,娘成年后经媒人牵线搭桥,向东飞去,飞进距离姥姥家二十里外的深山老林;姨姨和娘情况类似,也经媒人介绍,向南飞去,落在一个叫徐家湾的村庄,村庄坐落在一道山梁上,背后是山,前面虽然有川,但隔着十里长的山梁。

徐家湾虽没有老林,但深山总是有的,姨姨嫁过去后,在后山种地、放牛、背柴、割草、挖药,度过了大半生时光。

姨姨嫁到徐家湾的事实,颇有戏剧性。娘官这种方式叫"三顶棍",在我看来,姨姨找婆家的方式和旧 社会 的物质交换差不多。

真巧,大舅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却苦于找不到结婚对象。姥爷为此愁苦着脸,没事时整日坐在门前土埂上拿着老烟锅抽烟,不忘一遍又一遍捋自己灰白的胡须。一天,有一位和姥爷年纪差不多的老汉从姥爷身后走过,可能是赶路赶乏了,张口向姥爷讨一锅烟抽,两人抽着抽着就抽出了好多事,老者不仅去姥爷家喝了水、吃了饭,还撮合成了两对新人。

此老汉就是姨姨的媒人、后来的邻居,也是大舅后来挑担(一担挑)的父亲。

老汉听闻姥爷想找儿媳妇,就想到自家儿媳妇娘家有三个妹妹,当即答应给大舅做媒。没过多久,老汉托人给姥爷捎话,让姥爷来集上一趟,要要事商量。姥爷攥上烟锅,背搭手,急匆匆赶到十五里外的集市。

老汉说,大舅的女人没麻搭(问题),包在他身上,但有一个条件,姥爷得答应将姨姨嫁到徐家湾,这样大舅的亲事准成!

择日。放牛娃的姨姨放牛回来,在两家大人的操办下,三下五除二把婚订了。

姨夫个子很高,现在和他在一起,聊天时我都得仰着头。姨夫仰仗着自己离集市近,误把自己当成川道里人,从骨子里透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我和姐姐去赶集,常看见姨夫仰着头走在赶集的人群当中,特别像一只走在鸭子群里的大鹅,高傲,无视一切。开始,以为他没看见我和姐姐。但经历的次数一多,才渐渐明白,他一旦和我打招呼后,就会降低他川里人的身份。

父亲听后,倒不以为然,笑着说,看把他能地!

在集市上,姨夫虽然不拿我们姐弟当回事,但姨夫的老娘偏偏是个病罐罐,常年以药为伴,这时候,姨夫就会气喘吁吁前来,不是找父亲抓药就是请父亲出诊。姨夫进我家房门的一刹那,发现他也会低头。

姨夫有两大爱好,打猎和当官。他打飞枪的本领闻名乡里,落在地面的山鸡从来不打,发现后先掷块石头,受到惊吓起飞的山鸡,就成了姨夫眼中逃不脱的猎物,一打一个准。小时候不懂姨夫在村里当的什么官、什么职务,稍微长大一些才弄懂,他一直戴着队长的官帽舍不得摘。直到后来,移民搬迁开始,村里好多人相继搬走后,留下不足十户人家的村庄,才轮到姨夫当了村支书。

天晴时,姨夫顾不上打理庄稼,在村部忙工作;下雨天,丢下工作,背着猎枪去山里寻找猎物。由于姨夫的不作为,逼出了最强大的姨姨,耕田、犁地、驮庄稼、摞麦垛……没有姨姨不会干的。

有年夏天,我随娘去姨姨家走亲戚,姨姨家四间土坯房塌了一间、两间外墙用杨树枝顶着,只有姨姨老婆婆住的上房勉强过得去,但下雨时漏水是难免的。

姨姨和姨夫住的偏房完全塌了,姨姨和两个娃娃搬进了厨房,厨房前墙摇摇欲拽,姨姨找来木板和檩子用以支撑,骡子圈山墙也向外倾斜……

做为丈夫,姨夫不称职,但做为儿子,他是个孝子,任何时候,姨姨都不能慢待婆婆,否则会招来拳头。有年正月,我照例去给姨姨拜年,还没跨进姨姨家大门,就听见婆婆骂姨姨的声音:

"你能干啥,炕都填不热!"

再看姨姨,跪在晒不到太阳的屋檐下,埋头给婆婆填炕,婆婆头搭在窗眼上,面目狰狞。见有亲戚进来,老婆婆立马停止污言秽语,向我们赔着笑脸,无论说话的语气还是神情,完全变了个人。

姨姨听见我打招呼,放下推耙子,艰难地从台子上倒退着溜下来,像个生怕从高处摔落下来的小孩。那会儿就听娘说,姨姨得了妇科病。年纪尚小的我,不知道妇科病是什么病,长大后才知道,姨姨当年得的子宫肌瘤。遗憾的是,我知道时,姨姨已经做了子宫切除手术!

姨姨作为农村妇女,不会做布鞋,最后总算在娘的细心教导下学会,但针脚细密程度远比不上娘。即便学会做针线,姨姨只给两个娃娃做鞋,自己永远穿着黄布鞋,娘有时给姨姨做,姨姨说穿不惯布鞋,假的,其实是姨姨心疼娘。黄胶鞋是农村男人必备,上山、下地都不用换。姨姨的黄胶鞋何止这些,就连走亲戚都不换,我亲眼目睹过她来我家时穿的黄胶鞋,一只有鞋带一只没有,没有鞋带的那只用麻绳代替。由于常年不换洗,鞋窠里装满泥土和草屑,姨姨闲了坐在台子上磕出凝结成一块的泥巴,像个残缺的鞋垫——臭不可闻。

姥爷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一生爱干净,即便卧病在床,也见不得桌面上落满积灰,一旦有,他会冲姥姥大发雷霆,气急了会掷枕头砸人。姥爷病危的那年暑假,子女、儿孙相继去探望,我刚进门不久,姨姨后脚也来了,穿着干活时的衣裳和黄胶鞋,头发凌乱,发丝间沾满草屑。她刚脱下胶鞋,准备上炕凑到姥爷跟前去,就被毛躁的姥爷骂下来了:

"滚,你把人熏死了!"

原来姥爷嫌弃姨姨脚太臭。

姨姨被姥爷训出来,坐在外面台子上洗脚,边洗边流泪。她的泪水里不仅仅有发涩的盐分,应该还有委屈、苦难,或者其他。当时的我很难理解姨姨泪水背后的艰难,时隔多年,再回头凝望那个遥远的夏天,无论换做谁,心里都不好受。由于姨姨有脚臭,姥爷对她总是很凶,姨姨根本不敢靠近,姥爷不但骂她,还会抡起蒜钵大小的拳头打她。病中的老人,下手没个轻重。

据我分析,姥爷打骂姨姨,有多层意思,一则是对吃苦耐劳的姨姨不满,恨她不成钢,不争气,受婆婆气不说,还要受自个儿男人的气;重点是对姨夫不满和看不惯。一次,姨姨挨过姨夫的打,躲到娘家不肯回去,姨夫来请时当着姥爷面发誓,以后再也不欺负姨姨,但回去没几天,手又痒痒。由此,我想起美国作家欧.亨利小说《钟摆》里的主人公约翰。

姥爷活着时,姨姨没有靠近过。姥爷去世,姨姨才有机会把头伏在他跟前放声悲哭,眼睛哭麻了,眼皮哭肿了,夜里外出上茅厕时一头栽倒在当院,吓得众亲戚又一阵手忙脚乱。娘给姨姨灌完半碗浆水,她才醒过来,醒过来接着哭,一边哭一边用手压着腰。应该是把腰哭疼了。

听说姨姨能干,亲眼没见过。有一年秋天,也就是割完麦子犁秋田的时节,作为赤脚医生的父亲,又要去县上培训一段时间。于是,娘给人捎话把姨姨叫来,让她扶犁帮着把二亩地犁了,等父亲回来地都板结成钢板了——这是娘的原话。

犁地开始,只见姨姨挽起裤管,露出小腿和没穿袜子的脚踝,上身穿件褂子,光着胳膊,手执半截杨树枝,往手心一口唾沫,吆喝一声,嗷——秋——逮,得到指令的黑骡子和大黄马在犁沟里奋蹄前行,黑黝黝的软土在姨姨脚下浪花一样翻滚。那一刻,姨姨的步伐是轻盈的,那是她最擅长的步调,也是她最熟悉的节奏。

姨姨犁地犁的正起劲,黑骡子头顶倏忽飞过一只喜鹊,可能是它认生,耳朵敏捷地动了一下,随之尥起蹶子,突然出现的惊吓,让毫无防备的姨姨丢掉犁和树梢,看着黑骡子带着黄马一齐向田野奔逃而去。没来及卸掉的犁,在套绳的牵制下,在牲口后面翻滚,犁铧过处,火星四溅。姨姨完全吓傻了。从那以后,姨姨不再帮我家犁地,不过每年农忙时节,照来不误。

如果不是村里有人说姨姨会唱秦腔,我这一生也不知道姨姨还有爱好文艺的一面。娘虽然不识字,多少还在学堂待过几天,姨姨呢,一天书也没念过,大概也认不出儿子的名字,但娘能从花名册的众多名字里,找出我,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小”字,娘便刻意记住了它。作为女性,姨姨唯独喜欢唱老生,一个邻居说,姨姨的《下河东》唱的太好了,惹得她半天没挖药,光在远处听姨姨唱戏了。

此邻居向来说话夸张,我持怀疑态度。有一回,姨姨要进山折蕨菜,在我家小住几天,我有幸跟随姨姨进山,山林里,我嚷着要听姨姨唱戏,为了满足我,姨姨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板《下河东》。年幼的我,认为所有秦腔一个调调,除了《拾黄金》《夜救》等丑角戏吸引我一些,其他戏一听就想睡觉。小时候爱往戏场里跑,还不是图个热闹。对于姨姨唱的什么完全不记得了,但我记住了她浑厚的嗓音和有板有眼的唱腔。

一进入角色,姨姨的悲伤和愁苦,全在戏里。她忘了自己在山林里,大概也忘了我这个观众。

多年后,我了解了姨姨当年的唱词,搞清楚主人公的身份和处境,原来戏文里有姨姨的写照:

河东城困住了宋王太祖……

姨姨不是戏里的角色,也不是什么王,她只是一个被生活所困受生活所累的农村妇女,但从没听她倾诉过,或许唱戏是她缓解压力、宣泄委屈的方式,只有在戏里,她才能短暂忘记生活的琐碎,找到安静一隅,卸下疲惫。

姨姨有两个娃,老大是女孩,打小调皮,人们叫她马猴;老二是儿子,从小爱哭,我唤他叫唤虫,他哭时不怎么泪,眼睛闭得实实的,嘴呲的像半啦烂碗,扬起头,哭起来没完没了。姥爷和姥姥以及舅舅都骂姨姨养了两个"窝里狫"(没出息的人)。

女子早早不上学,在家待了些日子,就去兰州打工,第二年自找了个女婿。开始姨夫和姨姨不同意,但女子执意要嫁。那会私奔正盛行,为了不鸡飞蛋打,姨夫要了四万彩礼,匆匆嫁了。

表弟读到中学毕业,就跟人去新疆干装潢去了,几年下来没挣来一分钱。眼瞅着快三十岁的人,找不上媳妇,姨夫和姨姨急得茶饭不思,到处托人说媒。在两年前,表弟和一位小学同学结婚了,而且是作为备胎,和表妹一样,姨夫和姨姨不是很满意,但没有办法,如果错过,将意味着什么,四处借钱,总算把儿媳妇娶进门。

表弟读到中学毕业,就跟人去新疆了,几年下来没挣来一个子儿。三十岁的人,找不上媳妇。姨夫和姨姨急得茶饭不思,到处托人说媒。三年前,表弟终于和一位小学同学结婚了,和表妹一样,姨夫和姨姨不是很满意,但没有办法,如果错过,将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碎舅四十几的人,还单着!姨夫四处借钱,筹够八万彩礼,总算把儿媳妇娶进门。

为了迎娶媳妇,姨夫答应女方,在我所在的城市买下一套楼房。娶媳妇,买房,榨干了姨姨身上所有油水,卖光家畜,撇下两座烂塌房,老两口踏上去往新疆的打工之路。年过半百,背井离乡,人生中的悲伤大抵不过如此。

表弟走上 社会 ,没学到什么手艺,在我所在的小城待了半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表弟媳妇眼高手低,把在商场卖服装、餐厅当服务员的工作不放在眼里,一心想找份坐办公室的工作。夫妻俩寻寻觅觅,终究没找到称心工作,去年夏天,锁上门,像两只幸福的燕子,双双飞新疆去了。

一家人在他乡团聚,怎么说也算好事一件。但新的麻烦随之而来,媳妇有身孕,在出租屋躺着也就罢了,表弟陪着一起躺,没有找工作的意思。

姨夫在一小区当门卫,姨姨在餐厅打扫卫生。表弟媳妇有习惯性流产的毛病,肚子第三次渐渐隆起。姨姨和姨夫把儿媳当熊猫一般伺候。姨姨下班回来做的粗茶淡饭儿媳妇吃不惯,以怀孕忌口为由,常去外面下馆子。表弟手头没钱的时候,要钱的手一次次伸向二老,尽管姨姨把每月工资一分交给儿子,也换不来他的好,动不动冲姨姨发脾气。多少次,姨姨和娘通话电话时,泪水盈盈。

疫情期间,娘和姨姨每天要通视频电话,视频里,当着家人面,姨姨说话吞吞吐吐,娘看出姨姨的作难,一再说宽心话,媳妇身子不好好好伺候啦,上班辛苦注意身体啦,等等。

一个月前,表弟媳妇顺利产下一千金。表弟在外上班,姨姨掉工作,专门伺候月子。做了大半辈子家常饭的姨姨,最拿手的饭菜无非是擀长面、雀儿舌头,或者炒洋芋菜、烧拌汤啥的,哪像城里人会炒那么多花样的菜品,更别说什么月子餐了。表弟媳妇吃不到可口饭菜,成天拉着脸,搞得姨姨左右为难。表弟偶尔从工地回来,媳妇一阵耳边风吹过,一顿数落又在等着姨姨。

隔三差五,姨姨借买菜的机会,给娘打一通电话,倒倒苦水。娘老这样安慰:看一人不看一人,孙女有了,有气也得忍着,好吃好喝伺候着。

挂断电话,娘难免叹息一声说:“没媳妇时难心,有了也难心。”

我不知道娘的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远方的姨姨听,但这句话里面,蕴藏着多少婆媳之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娘是文盲,没听她讲过什么高深的大道理,唯独这句话,触动了我。看似不起眼的一句话,里面有她对婆媳之道的理解。

前几天,表弟在朋友圈晒了一张姨姨怀抱孙女的图片,姨姨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难得看见姨姨如此开心,此刻,她一定是满足而踏实的。

祝姨姨,笑口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