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野鸡”的自述

文/向南巢

做我们这行的,人们都称为“鸡”。

而我属于无组织单打独斗的,是一只“野鸡”。

我和我的家人住在S市火车站附近的老街区里面,在一片地势比较高的小土包上。之所以做这行,是为了我的孩子。

我和丈夫认识不久的时候,他是个身材高大瘦削的男子,皮相挺好,能说会道,还有一身力气。那个时候我刚从周边的县城过来市区里生活,什么都不懂,也不认得什么人,他对我还比较照顾。

私下里我认为,有力气的男人总是比那种小弱鸡一样的男人要强些,在我们农村,收拾庄稼都需要有力气的汉子。却不知道他那一身力气让我今后的生活中增添了无穷的痛苦。

我们同居了一段时间。

他刚刚离婚不久,希望我能嫁给他。但是我还是有些犹豫,我想过安稳些的日子,而我们俩都在出租屋里住着,这样不合适。

后来他跟我说,他有房子,是他爹妈留给他的,之所以住在出租屋是因为老房子租出去了。还带我去看了那房子,也就是我们现在的居处,看着他煞有介事地跟那里的租客说话,询问什么时候可以搬出去,我觉得那种安稳的感觉回来了,于是我们结婚了。

房子建在一个小院子的中间,是旧时代的老平房,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就像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大门仍然是两扇需要用门栓关闭的老式大木门,屋里的地面仍是高低不平的泥巴地面,一进门是一个会客的地方,左右两边各有两个厢房,厨房在会客厅的后面。

老平房的左边是一栋陈旧的小二楼,看样子也至少盖了二三十年了,是丈夫的二哥哥和二嫂子盖的。右边和后边是一圈临时搭建的出租屋,住了不少在这个城市底层挣扎的人,有扫大街的、卖油条和鹌鹑蛋的、通下水道的、在工地上做小工的,以及像我这样的“鸡”。

丈夫的二哥哥和二嫂子是一对很奇怪的人,在我看来。

二哥哥喜欢指导别人做事,他说他自己是个书法大师,每天都要练字。据说他曾给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书法组织汇了五百块钱,然后对方就给他邮过来了一块小牌匾,上面刻着什么客座教授之类的,我也不懂。但是二哥哥每次跟人说话的时候都会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地加上一句:我是教授,不会错,你得听我的。

二嫂子一看就是个喜欢争强好胜的奇女子,她爱跟自己的丈夫比。比方说二哥哥在学书法,那么她就要去学跳舞和唱歌。每天她都站在小二楼的楼顶上吊嗓子,先是“啊……啊……啊……”,一路升调往上,再“啊……啊……啊……”,一路降调往下,成为了这个小院子里一道奇异的风景。

二哥哥和二嫂子管理着整个院子,那一圈儿出租屋都是他们盖的,是现实中的包租公和包租婆,事实上他们二人也跟电影里演的那样,精明而且霸气。

二哥哥和二嫂子还有一个儿子,大概二十来岁,跟他爹妈精明霸气的样子不太一样,长得挺慈眉善目宽厚老实的。

他们还养了一只狗,那是一只很丑的狗,毛很长,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但他们说这不是脏,是这狗年龄大了。养了十几年的狗,不可能再有当初的青春美貌了。

他们很宝贝这只狗,一天到晚叫它“宝宝”,顿顿喂它牛羊肉汤,隔三差五给它洗澡,还时常带它出去遛,有时候是这对夫妇牵着,有时候是他们的儿子。

每次二嫂子抱着这只狗在二楼的窗口处以下斜60°角的目光看着院子里来来去去的其他人的时候,就像一位圣母带着悲悯的姿态在俯瞰着众生。

所以,我感觉在这一对夫妇眼里,这只狗的身份都比院子里的其他人身份要高贵些,当然,我丈夫和我儿子除外,他们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

可是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夜里,我听到了一声紧接着一声的狗叫,开始是痛苦而响亮的,然后变成了凄惨的声嘶力竭,再然后是有气无力的呜咽,再然后悄无声息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薄薄的被子无法阻止那个声音的穿透,让我浑身冷得发抖。

我偏过头去看我的丈夫,他正无知无觉地打着呼噜,四仰八叉地躺着,那张看起来长得还不错的脸此时油光光的,嘴角上还挂着一丝散发着酒气的涎水。

第二天才听说那只狗不知道犯了个什么错误,被二哥哥和二嫂子那个看起来相当慈眉善目宽厚老实的儿子用绳子吊在廊下,用一根多么粗的大木头一棒子一棒子慢慢地打死了,听说那只狗浑身是血,都被捶打得不像是一只狗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又哆嗦了一下。

我的这位丈夫,在我们结婚后露出了他的本性,酗酒而且暴力。酒就是他施暴前的兴奋剂,打人则是他喝酒后的小高潮。甚至有些时候,他明明没有喝酒,可是那眼神看起来还是迷迷瞪瞪的,说话也是颠三倒四。

我的丈夫很怕他的二哥哥,听说当年之所以在外面住出租屋就是因为被他二哥哥赶出去的。他很长时间都在当无业游民,虽然嘴巴很会吹牛但干活总是干不来,所以就靠在外面骗女人钱来买酒喝。

这家伙在外面是个软蛋,回家了总是充老大。喝了酒了就把老婆孩子当沙包用,我从精神上鄙视他。

我总觉得,出卖肉体没什么,我也是为了生活,每赚一分钱都有正当的用途。但每日里陪着小意儿应付这个软蛋以维持整个家庭的完整,我觉得这是人生最大的折磨。

现在他终于上工了,是在一个小企业当保安,可是一个月一千多块钱的工资有一大半都被他扔酒瓶里了,剩余一点做零花钱都不够。

我必须给儿子攒点钱存着,等到他长大了,我们才能从这里离开。

S市的火车站人来人往,俗话说“火车站,人最乱”,又说:“火车站,钱好赚”。我这样一只“野鸡”也只有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才吃得开。

我换上了一条紧一点的牛仔裤,把衣服掖在裤腰里,这样腰就出来了,虽然看起来还是有点胖鼓鼓,但那些男人并不太计较这个。又把领子那里的拉链拉低些,这样能让胖人的优势显示出来,人胖了,胸部就大了,他们都爱这口。

我在一个公交站站牌背后等待,背后是护栏和铁丝网,护栏和铁丝网之下是火车轨道,许多下火车的人会走到这里搭乘公交,这里有许多提篮子卖时新水果的小贩,许多无业游民也在这里闲逛,算命的和“野鸡”们也钟爱这个地段,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我旁边已经蹲了两个算命的老爷子,他们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一张黄纸和一本册子以及一个签筒,看起来高深莫测像是得道高僧。他们用指尖蘸着口水,对着前来问吉凶的老嫂子小嫂子们掐掐算算,其实肚子里全是屎尿。

其中一个秃顶上挂了三两根毛的算命公还总想不花钱占我的便宜,被我拒绝了,后来他就再也不跟我搭腔。

我们做“野鸡”的,跟给人算命的,其实大家都差不多的。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披着一件脏兮兮的西装,看起来有些敦厚。他眯着眼睛凑了上来,我心领神会,抓起他的手在自己下腹处裤头拉链那里摸了一下,他问:多少钱?

我另一只手伸出来,比划了三个指头。

西装男想了想,还是把手抽了回去,然后走了。

今天生意实在不好,一单都没有做到,但对于这种过路客我不愿意轻易降价,姐妹们有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个地段的市场也不能弄乱了,除非是老客户。

从这个公交站台往前五十米,有一排民房改造的门面,一个门面大概四五平米到十来平米,里面有卖小五金的、卖性用品的、卖蔬菜种子的,还有看八字起名字的。

那间专替人看八字起名字的铺子的老板,就是我的老客户。

他那间铺子是那一排铺子里中不溜的,他老伴在乡下带孙子,平时有需要了就找我解决。但他很小气,一次只给十块钱,看在是老客户的份上,我也不跟他计较。

他在铺子后面用三合板隔了一个小隔间,有一张小单人床,平时我们就在那里解决问题,他速度很快,看店和快活两不误。

这一次他照例抽出十块钱给我,我看到他手里还有张五块的,就手快去抢,跟他说,偶尔也要大方点吧?

老男人嘴巴上两撇三羊胡子一翘一翘,赶紧将那五块钱夺回去,还跟我振振有词:做生意嘛,也要讲规矩,规矩不破,生意才能做长久。

我只好愤愤地看着他将那五块钱重新又塞回柜台下的屉子里。

城管的偶尔会来这里驱逐,算命公和提篮子卖水果的小贩首当其冲。

我们“野鸡”虽然是身无牵绊不怕城管驱逐,但做这种事总是不够光明正大,也不可能在城管的眼皮子底下拉客人,所以一般情况下大家伙都跟着跑。

这天城管的又来了,我们一哄而散。

我穿过了侧边的马路马不停蹄地向一条暗巷跑去,跑着跑着忽然听到有人在后面喊:

梁小幺家的!梁小幺家的!快回来!你们家那位出事啦!

我猛地停住回头。

梁小幺就是我那在外软蛋在家暴君的丈夫,他们家兄弟姊妹八人,他是幺儿子,大家都叫他梁小幺。

喊我的是同院子出租屋的一个姐妹,她也在外面跟我干一个行当,因为这天有些不舒服所以没有出来。

她气喘吁吁地赶到我面前,说:

你们家那位,被抬回来了,出大事了!怕是没得命了!你赶紧回去看!

我马不停蹄又往家里赶。从我家到这个日日停驻的公交站台,其实也就十分钟路程,我穿过马路,在人行道上逆着人流狂奔,然后上了一个小坡,跑几步再爬上一段台阶,就到了我们的院子。

那幢老平房正中的大门敞开着,很多人在里面,吵吵闹闹的。厅房中间泥巴地上横着一块木板,我那个软蛋老公正平躺在上面,那双平时用来抱酒瓶子打女人的手软趴趴地垂在地上,他眼睛合着,一张脸像死去的鱼翻起来的肚皮。

我迷迷瞪瞪走过去,全世界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

木板上那个人是谁啊?他就这样死了吗?

倒是怪利索的。

我没有悲也没有喜,就那样迷迷瞪瞪地蹲在那人身前看他,这时候有个人从后面拉我的胳膊,说:小幺家的,节哀顺变。

我一下清醒过来,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叫道:儿子!我的儿子呢?

人群纷纷散开,儿子被从后面推了过来,他怯生生地拉了拉我的衣襟,露在袖子外面的胳膊上有两条淤青的印子,那是他爸爸发脾气时用手指捏的。他怯生生地问我:妈妈,妈妈,爸爸死了吗?

我一把抱住儿子,放声大哭。

丧事办得很顺利,丈夫的兄弟姊妹多,人多力量大,办起事来也利索。

软蛋丈夫是喝酒喝多了,在单位值班时酒劲上来,醉死的。他的兄弟姊妹们找了个律师,不知道怎么一鼓捣,报了个工伤上去,最后还赔了几十万,我也拿了不少。

我想我也不用去做“野鸡”了,可以考虑做点小生意什么的。等儿子大了,也不用为了妈妈的职业尴尬。

那个一无是处的软蛋,他的死倒是做了他人生中最大的贡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