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学会停止焦虑并爱上前传 ──《星际大战首部曲:威胁潜伏》

十年前,我遇见人生中第一部使我著迷的电影,但它同时是无数影迷心中的一场灾难。这种冲突的感受,促使我反覆思索自己对电影的直觉。

《星际大战首部曲:威胁潜伏》(Star Wars: Episode I – The Phantom Menace)在 1999 年 5 月于美国首映,这是第四部问世的「星际大战」电影,也是「前传三部曲」的第一部,由系列创始者乔治.卢卡斯执导。电影故事讲述两位绝地武士被议会指派,前往调解贸易联邦发起的侵略行动,神秘的西斯势力却在暗处操弄战事──西斯武艺高强,且是绝地议会的古老敌人。电影上映之后,《星际大战首部曲:威胁潜伏》(下称《威胁潜伏》)遭受普遍恶评,许多影迷憎恶这部电影,认为它幼稚、肤浅,空洞,并且毁坏星际大战电影的美好传统。然而,当时间过去,一些对《威胁潜伏》的正向评价也开始进入言论市场,「星际大战」这个复杂的有机体萌出新芽,揉合同时被人憎恨与锺爱的复杂性,持续向前发展。

在我成长的过程,要向他人坦白自己喜欢《威胁潜伏》,是一件困难的事。在中国,星际大战本不是一个通念上的热门文化指标,喜欢星际大战的影迷总是需要回到次文化团体寻求认同感,而我惊讶地发现,在那里,「前传三部曲」是如此被人嘲笑讥讽,好像它是一个畸形的商业产物、是一颗幼稚的怪头,长在原本星际大战故事的躯体上。自白喜欢《威胁潜伏》,如同要在一堆比自己酷的孩子身旁,拿出自己童年最爱的玩具,感觉不合时宜、常使气氛尴尬,也容易换来讥笑。

随著我年岁增长,与他人对电影意见分歧不再如此让我困扰,但面对首部曲的恶评,我永远感到自己像个孩子,因为无力辩护某一段童年记忆而感到丧气。在挣扎的过程中,我试图理解星际大战原版三部曲(Original trilogy)影迷对前传的厌恶感,并回过头重建我的童年梦想,重新将《威胁潜伏》放入自己心目中的星际大战世界。

出色的英国演员 Simon Pegg,或许是世界上最知名的酷孩子,也是最讨厌前传三部曲的影视名人之一,他曾经在专访中,以「难以置信地令人失望」(incredibly disappointing)形容《威胁潜伏》,他同时强调自己「恨透前传」(I hate the prequels.)。我不怀疑一个人为何会「恨透一部电影」,这种情绪每分每秒都在电影院中发生,但为何他们会「难以置信地失望」?我相信,在失望发生之前,《威胁潜伏》曾经是一个充满期望的象徵,而我们必须先将时间倒回到 1990 年代,去见证一段古老王朝的再兴宣言。

1980 年代,《星际大战六部曲:绝地大反攻》(Star Wars: Episode VI - Return of the Jedi,1983)上映之后,「星际大战」系列便没有新作品的上映计画。这个引起狂潮的科幻电影经典在 80 年代末期一度丧失活力,只馀下最狂热的粉丝始终保持著电影全盛时期的热度。

转折发生在 1991 年。Bantam Books 出版了科幻作家 Timothy Zahn 的作品《星际大战 I : 帝国传承》(Heir to the Empire),重新启动星战热潮,甫出版便在美国迅速攻占各大畅销排行榜。Zahn 的三部曲创作合计印刷超过五百万本,这套被称为「索龙三部曲」的畅销作品接续星际大战正传的故事,以战略天才索龙元帅善战且熟捻操作心理战术的形象,打破对邪恶帝国反派的传统想像,深得星战迷喜爱。该故事在 2010 年代迪士尼取得星战版权之后不被承认为正史,然而在当年,它依然成功填补星战迷心中的空缺,将这条沉睡的科幻巨龙从冬眠当中唤醒。

进一步点燃星战迷期待的消息在 1994 年降临,乔治卢卡斯宣布他开始动工撰写「星际大战首部曲」的剧本。在一条工作录影带中,他打开一盒新的铅笔,然后瘫软在椅子上,喃喃自语:「我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灵感。」(All I need is an idea.)这句呓语打开一个新的时代,尽管最后的成果可能与有些人期待的不太相同。

接下来的数年间,星际大战前传即将上映的消息逐步刺激影迷期望,细微地渗透到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周边商业利益也加速滚动:百事可乐(PepsiCo)耗资数十亿美元去购买「星际大战」的图像版权,使用在饮料罐、点心包装,与品牌形象广告上,成为当时娱乐产业史上最高价的授权案;孩之宝(Hasbro)、Galoob、 乐高(Lego)开始争夺「星际大战」前传的产品发行权,《Playthings》杂志评论星际大战在 70 年代的热潮「是玩具产业最成功的案例」,原版三部曲曾经改写整个电影院线的游戏规则,很明显,前传三部曲会是另一个难以想像的商机,每个人都想参与其中,进入这套将成为文化现象的续集电影。

1998 年 9 月 25 日,卢卡斯影业正式宣布首部曲片名为「威胁潜伏」(The Phantom Menace),刚开始,这个片名受到许多影迷的反弹,影迷甚至猜测这只是一个官方用来做为烟雾弹的临时片名,当时谣传的片名包括「原力的平衡」(Balance of the Force)、「原力守护者」(Guardians of the Force)、「复制人战争」(The Clone Wars)等等。然而,对片名的怀疑无损影迷的期待,当《威胁潜伏》第一支预告问世,影迷依然不吝展现他们的疯狂热情。

根据《Variety》报导,在洛杉矶,历史悠久的曼恩韦斯特伍德村剧院(Mann Village Theatre)「首播」《威胁潜伏》的前导预告那天,有将近 500 名观众于凌晨一点涌入丹佐.华盛顿主演的动作惊悚电影《紧急动员》(The Siege,1998)放映现场,然后,有三分之二的观众在看完预告片之后便离开了影厅。回顾当年的采访影像,我们看到影迷穿上他们最好的星战服饰去观赏预告片,他们兴奋地冲出戏院,然后告诉采访他们的记者,这是他们人生里最好的两分半钟。

我在高中的时候,从影碟出租店租到一部公路电影《星战粉丝团》(Fanboys,2009)。这部剧情长片意图重现 90 年代这个「前传狂热」时期的记忆,该片由《一级玩家》(Ready Player One,2018)原著作者 Ernest Cline 编剧,描述几个星战迷好友极度期待能够在首映日当天观赏《星际大战首部曲:威胁潜伏》,然而,好友群中的其中一人却被诊断出罹患末期癌症。为了帮他完成心愿,众人展开旅途,潜入卢卡斯影业大本营「天行者牧场」(Skywalker Ranch),打算偷出首部曲毛片。

导演 Kyle Newman 非常温柔地拍摄这趟影迷旅途的终点,罹患绝症的影迷坐在小放映室中,观赏这部尚未问世的电影,整个空间包覆著他,他是个具有足够热情的影迷,但他的脸上看不出狂热,观众或许无法从他脸上知悉他对电影的评价或感受,那仅仅是一种安详,或称一种平静。这里是影迷期待的终点站,是神圣传奇的新阶段,是圣经从未面世的新篇章。在这部电影的结局,他的朋友们终于在首映日当天盛装打扮,带著对首部曲的期待与缅怀挚友的心情排队走进戏院──电影就要开始,一切看来都如此美好,不可能出错,但是......。

「如果《威胁潜伏》其实很烂呢?」电影开演,影迷欢声雷动,于戏院座椅坐定之际,突然有人这样问,而众人面面相觑。

有趣的事实是,《星战粉丝团》的导演 Kyle Newman 不讨厌前传三部曲,但很明显地,一部述说粉丝狂热的电影,最后的黑色幽默必须反映现实,去开一个不论对卢卡斯或是对狂热粉丝都相当残酷的玩笑。

1999 年 5 月 19 日,《星际大战首部曲:威胁潜伏》于美国正式上映。乔治.卢卡斯将上映的日期从星期五往前调整到星期三,让更多狂热的影迷可以早两天在戏院观赏,藉此疏散人潮,确保阖家观赏的家庭观众在假日不至于买不到电影票。而也就从上映的那天开始,卢卡斯与原版三部曲的硬派影迷进入一场永远没有终点的战争。

在原版影迷眼中,乔治.卢卡斯就像是安纳金.天行者,从过去那个充满希望的象徵,变成邪恶的银河魔头,用奇怪又幼稚的故事设定去破坏影迷的童年,卢卡斯对 CGI 技术的沉迷更是一种不可赦免的罪过,尤其是他不断地动手修改自己的作品。这个争议早在《威胁潜伏》上映前就已经开始:1997 年 1 月 31 日,《星际大战四部曲:曙光乍现》(Star Wars Episode IV: A New Hope,1977)重制版在北美院线上映,五部曲与六部曲也接连重映。重制后的原版三部曲全球票房为 4 亿 6550 万美元,在当时是巨大的票房成功。然而,重新上映的四部曲不是 1977 年星战传奇的再现。

透过 CGI 技术的辅助,乔治.卢卡斯在重制的四部曲特别版中,更改的镜头高达 277 个,甚至还加上许多原版电影没有的动画特效。贾霸以动画的形式出现、各种 CGI 生物莫名出现在背景中、韩.索罗从果断开枪变成后发制敌?,影迷发现卢卡斯在修改他们的童年记忆,而卢卡斯则理直气壮,他认为:电影上面的导演栏位挂著他的名字,他看不出自己为何不能在拥有资源与权力之后回过头去修正一个(他认为)更好、更符合他价值观的导演版。

我无意在这个层面为卢卡斯辩护,事实上,当卢卡斯影业在 2012 年推出《星际大战首部曲:威胁潜伏》的 3D 重制版,并且在包含台湾在内的多个国家重新上映时,我稍微能够体会原版三部曲影迷的忿忿不平。当你走出戏院,还说不上来自己是喜欢或不喜欢的时候,发现自己第一句脱口而出的话会是:「这跟我当年看的电影好像不太一样?」我相信,没有人喜欢自己的童年被窜改,正如同人们会说,你过了某个年纪之后就很难再喜欢曾经对孩子充满魔力的电影。

艺术家是否可以修改自己的作品?这个争议是一条被埋入的引线,而充斥银幕的 CGI 特效、幼稚的剧情、恼人的新设定,还有不受喜爱的甘草角色,让《威胁潜伏》从 1999 年上映的那天起就点燃熊熊烈火。《星际大战:如何以原力征服全世界》(How Star Wars Conquered the Universe)的作者 Chris Taylor 指出,影迷之间的分歧从首部曲上映开始点燃,并随著二部曲、三部曲的问世而逐渐加剧。

原版三部曲的忠实支持者开始与喜爱前传的星战迷割席,并表现出对卢卡斯的丰富恨意。「像你这样的人让我感到恶心,你到底有甚麽毛病?」Simon Pegg 在影集〈Spaced〉里头痛骂一个喜爱前传的小星战迷;纪录片导演 Alexandre O. Philippe 在他的纪录片作品《乔治卢卡拎老师》(The People vs. George Lucas,2013)当中则捕捉到许多影迷的愤怒:有些影迷斥责其他人不该喜欢前传,有些影迷把他们对卢卡斯乱拍前传的愤慨写成歌,也有人单纯只想大吼大叫,尽可能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他们就是打从心底讨厌前传,这不是他们期待看到的星际大战──不论在他们心中,星际大战原本应该要长甚麽样子。

有趣的是,一位来自温哥华的影迷 Andrey Summers 在他广为流传的文章〈THE COMPLEX & TERRIFYING REALITY OF STAR WARS FANDOM〉中提出另一个观点:好斗是星战迷的基因密码。许多影迷们尽管仇恨前传,但这种特性就是星战迷的日常。死忠的星战迷习惯「痛恨关于星际大战的一切,但热爱星际大战的概念」(We hate everything about Star Wars. But the idea of Star Wars…the idea we love.),他的结论是:「如果有人告诉你,他是星战迷,而他热爱『每一部』星际大战电影,那他绝对是个冒牌货。」星战迷们总是会想到方法来羞辱自己讨厌的那些部分,提出一些严厉的措辞,常常包含诅咒与所有想像得到的脏字。

原版影迷厌恶《威胁潜伏》的论点,主要集中批评这部电影没有良好的角色工作,他们认为电影中每一位角色都是扁平的,尤其是理应成为电影重心的青少年安纳金.天行者,责任则出在 Jake Lloyd 不成熟的表演与卢卡斯拙劣的编剧能力;因为角色缺乏说服力,连带影响星战迷对故事的整体评价。同时,他们也发现《威胁潜伏》非常低龄取向,笨拙又古怪的恰恰.宾克斯最为恼人,让人完全无法接受,这种儿童化的风格与原版星战迷心中的期望大相迳庭。最后,他们认为这部电影干扰原版星战迷对原有世界的理解,「迷地原虫」让神秘而抽象的原力变成无趣的战斗力指数,安纳金胡乱按下几个键就摧毁敌方战舰的桥段则被视为是对《曙光乍现》经典结局的恶劣亵渎。

这些论点的影响力有多大?随著时间过去,不甘心的我坐回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地重看星际大战电影,尤其是让我心情复杂的《威胁潜伏》。而我发现,反覆地重看许多次之后,它并没有随著时间褪色。近几年,网路上有越来越多喜爱前传三部曲的人开始发声,重新拥抱前传的乐趣与意义。对六部电影喜爱与厌恶的消长并不妨碍我们热爱「星际大战」的概念本身,我开始培养出勇气去主张自己的意见。

当我接受这个热情,我也找回许多看电影的乐趣。毕竟,在 1999 年,无数星战迷痛恨《威胁潜伏》的同时,5 岁的我也坐在戏院里。

我在戏院看过两次《威胁潜伏》,一次 5 岁,一次 17 岁,第一次的经验对我来说宛如天启,第二次也是不错的回忆。但是,在开始畅谈情怀之前,我还是想正面阐述看看为什麽我真的「喜欢」这部电影。

首先,我没办法否认《威胁潜伏》在几名主要角色的塑造上不够深刻,已经有无数影迷热烈讨论过该怎麽让首部曲故事更好看、或是更紧凑,那不在我期望挑战的范畴。但我仍然有一个部分并不同意,即「《威胁潜伏》没有足以作为核心的主角」。因为,显而易见地,这部电影的重心并非关于安纳金,而是关于金魁刚。

原版三部曲是个关于「选择」的故事。向往自由的少年决定离开叔叔的农场,到更辽阔的银河系去追逐自己的梦想,并且拯救世界。不管路克.天行者之后身为学徒、战士、绝地武士的形象多麽深植人心,当你听到路克的名字,第一个在脑海中浮出的影像绝对还是他在塔图因上头眺望两颗太阳,眼神里是无尽的热切与梦想。他选择追逐梦想,他选择信奉光明,他的选择最后牵动了银河系的命运。

然而,在《威胁潜伏》,所有事情是倒过来的,黑暗的力量根植在故事背景。《威胁潜伏》释出的第一张前导海报是年幼的安纳金在塔图因步行,受塔图因的太阳照射,他的影子显现出达斯维达的模样。事情绝不会慢慢变好,结局已经注定,观众只是要来见证一个光明时代的衰亡。

但是,绝地武士金魁刚是这之中的异数。当他的徒弟欧比王仅愿意听从议会命令行事,金魁刚选择反抗议会──比起维系自己的地位,他更期望凭藉初衷做事,也就是他对于原力、对于生命的理解。如果金魁刚没有在塔图因上发掘安纳金.天行者,银河系的命运会怎麽转变?白卜庭的阴谋横竖会继续进行,没有安纳金,观念迂腐的绝地议会与皇帝抗衡的过程会变得更容易或是更艰难吗?

金魁刚都还无法预见这些事,但他做出选择,选择挑战规范,从绝地议会的眼神中,观众可以看出挑战规范并不是一个被议会鼓励的行为,但这种精神将意外地延续到非常遥远的时空中,并内化成为整个星际大战的基本价值观。所以,对,金魁刚绝对是《威胁潜伏》的主角,而这个角色当之无愧,他的死亡无疑为绝地的未来抹上阴影,但他与欧比王之间火炬传承的概念,将这种精神往后延续到更遥远的时空。他点亮新的希望,也为这个故事增添风采,在宿命面前选择反抗。

另一个常被原版三部曲影迷挑战的基本问题是恰恰.宾克斯,我理解它是只烦人的生物,但我不能确定为何影迷们如此恨它入骨,毕竟它就是「应该要」如此烦人。回头去翻在 1999 年出版的《星际大战:威胁潜伏》小说,作者是颇富盛名的奇幻小说家 Terry Brooks 。比起电影,这本小说中大幅度提到欧比王在心中对于恰恰.宾克斯的鄙视,在欧比王眼中,他无法理解师父为何要带著一只愚笨的低文明生物到处奔走,而透过小说家的强调,欧比王的偏见已经解释了许多事情。《威胁潜伏》的恰恰看来笨拙而烦人,但这个故事的初衷就是这样:试图放下成见,和那些你原先瞧不起的生物做朋友,有时他们返还给你的友谊会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开花结果,不管是物理上或心灵世界。

正派势力之外,真正令我著迷的是反派达斯魔。这名西斯领主由特技演员雷.帕克(Ray Park)饰演,他同时具有中国武术、跆拳道与体操背景。帕克原先只在片厂负责与特技总监 Nick Gillard 排演特技场面,没想到意外获得监制青睐,邀请他饰演反派达斯魔。雷帕克的武术底子让达斯魔在重要的打斗场面显得很有看头,而且充满说服力。你不需要是行家,也能看出这名西斯的武打技巧比跟他对打的两名绝地武士更有侵略性,在电影结尾的三人光剑对决中,达斯魔有许多踢击动作,而雷.帕克流畅的步法无疑让这些动作最后呈现出的效果精彩而准确。

依我看来,达斯魔的成功有点天时地利人和的味道。他在之后的漫画与影集,甚至是迪士尼接手的外传电影《星际大战外传:韩索罗》(Solo: A Star Wars Story,2018)当中都显得比较多话。但在《威胁潜伏》,这名角色的对白极少,沉默的特性让达斯魔形象更为致命,他红黄双色的凝视比起咒骂与挑衅都要来得具威胁性(有趣的是,雷.帕克另外一个经典银幕形象:蛇眼,同样是以沉默闻名)。

达斯魔在最终决战的出场配乐,更将这名角色的位置拉上颠峰,由传奇配乐家 John Williams 谱写的〈Duel of the Fates〉可能是电影史上最精采的配乐之一,这首曲子具有神秘而古老的异国氛围,John Williams 参考梵语去引入配乐中的人声合唱,配乐引领著达斯魔与两位正义的绝地武士进入最终决战场地:停机坪内的圆柱型内部结构。配乐中的宗教氛围,让这个决战场地显现出一种古祭坛质感,尽管它是未来的、是科幻的,但它同时也是古老的,是仪式性的。

两名正义武士对抗魔君,西斯现世,正义与邪恶必要在祭坛上分出高下,两者的对抗中,有人必须死亡,而死亡却也代表著重获新生。达斯魔的服装风格启发自一张 1940 年代拍摄的西藏喇嘛照片,《威胁潜伏》的服装设计 Trisha Biggar 为他的服饰加入武士风格与东方元素,并慎选服装质料好确保他能保持高度活动性,他看来确实就像是一个神秘的武僧,来自危险而潜伏暗处的秘密教团。

新且旧,新潮又复古,既在未来也在过去,这是《威胁潜伏》艳丽的太空歌剧(Space Opera)核心。太空歌剧不是硬科幻电影,光剑、爆能枪运作的物理可能性并不是这个类型关心的事,太空歌剧就是发生在太空的罗曼史,是冒险故事,是满足童心未泯之人的终极幻想。因为重点不在于太空,我们谈论的便是基本的人类情感与冒险精神,是友情、爱情还有对未来的展望,是善恶架构之中分支出的无穷可能性:正义可能是迂腐的吗?邪恶可能是迷人的吗?

也因为重点在于太空,以上种种的童话或神话,顿时能够超出所有物理或精神限制,发生在一切都还未知的彼端。《威胁潜伏》的形象是经典的:热爱生命并保卫和平的武士,跟随守护国土且果断勇敢的公主,充满怒火的魔影则如影随形,《威胁潜伏》解释绝地与西斯教派对立的史观,它延伸出去的想像力与可能性,一点也不比原版三部曲来得狭窄。

想像力。「星际大战」最美好的故事不在胶卷或数位拷贝上头,「星际大战」最美好的故事发生在观众的脑海里,它存在于星战迷对作品的认知。1990 年代,乔治.卢卡斯动身制作前传三部曲,最关键的原因是 CGI 技术终于赶上他的需求,《威胁潜伏》有 95% 的镜头动用特效处理,透过这些技术,他在实现他的想像力,而这个视界将感染无数的观众,就像所有伟大艺术家在做的一样。美国影评人 Roger Ebert 在 1999 年采访卢卡斯,他们讨论 CGI 技术的影响力、动态捕捉技术怎麽影响表演艺术,还有卢卡斯的星际大战魔力,Roger Ebert 提出观察:比起故事,他发现卢卡斯更在乎技术带给他的无穷可能性。

「有件关于星战的事让我非常自豪:它扩展想像力。这就是为何我喜欢有关星战的玩具,最棒的部分就是当你躺在地毯上,一边移动这些在你周围的小玩具,一边开始对你自己说一个故事……」

卢卡斯在专访中这样叙述,而我觉得他这段话总结了我的童年。5 岁的我即将迷上红色双头光剑,而他的未来还会活在星际大战的世界好一段时间。

2019 年,在芝加哥举办的星际大战庆典上,为了纪念《威胁潜伏》上映 20 周年,原版预告片播放,现场粉丝报以热烈欢呼,饰演西帝的 Ian McDiarmid 与雷.帕克以师徒身分***同出席;因为饰演恰恰.宾克斯遭受无尽黑特攻击的 Ahmed Best 与饰演 C-3PO 的演员 Anthony Daniels 也***同出现,并获得大量的掌声与喝采。嗯,如果我们只看这场庆祝活动的热烈程度,或许我们不会相信这是一部被评价为「影史上最让人失望之电影续作」的作品。所以,这是怎麽回事?当 20 年过去,时间的魔力让《威胁潜伏》突然变得可口了吗?

想必没这麽简单。大吼大叫的原版三部曲影迷还在我们附近,也有些人现在只是扳起脸孔,他们会冷冷地看著这些欢呼的群众,「好,没那麽糟,但你们给我清醒一点,这不代表它就是好电影……」。没有人能肯定确切的因果逻辑,但让前传突然从垃圾处理场被热心影迷拾回来的其中一个原因,与迪士尼从《STAR WARS:原力觉醒》(Star Wars: The Force Awakens,2015)开始接管星际大战系列有关。

原版三部曲粉丝惊讶地发现,世界上竟然有比「前传三部曲」更能亵渎原版的电影,就是「后传三部曲」(影迷尤其仇恨 EP8,尽管我满喜欢这部电影)──当原版三部曲第一次被前传亵渎,星战迷知道这是他们与卢氏造物主之间的恩怨,但是?雷恩.强森?这又是哪位(再次重申,我满喜欢 EP8)?前传三部曲就这样突然被珍视,毕竟它是卢卡斯死在米老鼠的红色光剑之前所留下的遗产。

黑特的恨意总是让人难以掌控。《乔治卢卡拎老师》的导演 Alexandre O. Philippe 在 2019 年 11 月带著他两部新作《回异:异形诞生》、《超信仰分析:大法师》来到台湾参加金马影展,我在台北与他进行茶叙采访。工作结束之后,我试图与他聊一下关于星战的话题,他向我提到曾经因为拍摄《乔治卢卡拎老师》收到死亡威胁,也非常惊讶自己的作品后来又延续「前传仇恨」的风波再被 Mark Hamill 于专访中提起。就我个人的观点,《乔治卢卡拎老师》的视角其实很精准,它并不是真的在消费「前传仇恨」,反而呈现出星战迷心中爱恨交织的那个复杂性。

Alexandre O. Philippe 告诉我,他认为星战迷们应该要放下自己的怒气,「他们的预期总是放得非常高、非常非常高,所以当结果不如预期,他们就会轻易被惹恼」,他也相信,「星际大战」会有它自己的生命周期,星战迷需要放手让它走。

身为一个执迷不悟的观众,我理性上理解 Alexandre O. Philippe 的观点,但情感面上,我相信死忠星战迷永远不会放手。虽然有时候那些狂热者的宣言让人畏惧,某些恶意的霸凌更是造成许多负面的影响,但本质上,星战影迷们互相对抗的过程,仍让这个文化充满基本活力。《乔治卢卡拎老师》纪录了一个场景:一位原版三部曲的影迷面对他的孩子,惊讶地发现孩子喜欢前传。这种感觉想必非常复杂,但它同时也是很美好的,电影能代替语言去交换情感面的***通讯息。

最难回答的问题一直摆在那里。哪一个更糟糕:世界上再也没有新的星际大战电影?或是星际大战持续推出新作,但你再也不觉得满意?不论如何,我相信后者还是让人相对乐观一些,不管是原版三部曲影迷、喜欢前传的影迷,或甚至是从迪士尼时代才开始加入这个世界的影迷,我们总是会有自己的命题要面对。或许星际大战永远无法回到我们记忆中最好的样子,但你永远可以在这个系列持续向前走的过程中,发现其他乐趣。譬如看著黑武士在《星际大战外传:侠盗一号》(Star Wars: Rogue One,2016)挥舞光剑,或是──我不知道,期待迪士尼砸大钱拍一部新作品,让伊旺.麦奎格可以继续说:「Hello there」?

这个世界可以发生任何故事,有些我们喜欢,有些则否。它可以有无限的可能性,无数个阴谋正在酝酿,而不断有人堕落、并著迷于黑暗面的美妙滋味;同时也有无数人选择反抗,他们寻找正道、奉行遵守,并且透过一个神秘力量的牵引,将彼此联系在一起。

我们乐意追随神话,并且成为神话中的其中一部份,我们乐于预期,我们乐于失望,更重要的是:我们永远乐于再进入一个新或旧的星际大战世界。

如此真诚,电影超越了电影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