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乡村匠人是村庄文明的最初传播者,是行走于村庄的乡村艺术家?
南方河湾或丘陵山地,往往像鸟窝样散落着许多村庄。我总以为,那些热闹的村庄,最初是由一个匠人,两个匠人,然后是更多的匠人组合起来的。泥瓦匠垒石砌墙,木匠制作门窗大梁,铁匠打造犁耙刀斧,石匠、银匠、漆匠、画匠……匠人们以他们灵巧的双手和智慧的头脑建造着一个又一个村庄。那些附着匠人们的血汗与灵性的手工制品,占据着村庄的角角落落,构成一个村庄的生存与脉象。
然而,今天的村庄却正在将它们的建构者一一抹去,匠人在村庄的消失仿如夕阳斜照,余辉中开败的花。
这些天,我在乡村对乡间手艺人进行走访。站在那些正在老去的手艺人中间,面对他们正在失传的手艺,我知道,时代已经注定,我只能成为一个痛感的在场者,而无法挽回这正在消逝的现实。
走访铁匠余世水老人时,正下着雨。春日无边的雨水织成密密的雨帘,遮断了远山近水。老余的家在双井村,依傍七百里修河,离县城三十多里地。双井曾是个文风浓郁,诗礼相传的村庄,作为大诗人黄庭坚的故里而享有盛名。料峭春寒中,村路上行人稀少。春节刚过,村里的后生大都外出了,偌大一个村庄显得很冷寂。不过,乡村变化倒是挺大的,原先的土坯房已极少见了,泥土路也多换成了平整的水泥路。
我的走访,让丢下铁匠手艺多年的老人兴奋起来。老人双目充满了神圣与智慧之光,可能回想起了早年焚香拜师,师傅如何严格传教,或者经自己的手一件精致的手工艺品如何制作出来。而眼下铁匠技艺正在面临失传的现实,又让老人目光黯淡下来。
这些年,乡村廉价劳动力的输出,内地与沿海的联系密切起来,外面经济的兴衰牵动着小山村的神经。村民从外面赚钱回来的同时,也悄然带动着村庄生活与节奏的改变。村里人把彩电冰箱从县城往家里搬,甚至小车也开进了村。似乎只要赚得到钱,什么都可以从市场上买回来。土地历来是农民的命根子,如今却被抛荒,年轻人不种地,老人儿童留守村庄。村里的现状就是这样。可我总免不得忧虑,那些进城的农民工,他们拼命出卖劳力和不顾惜身体,迟早会有承受不了的那一天。当他们倒下时,谁来救治那些病患的身体。或者当他们老了,能否指望上从城里领到退休金。日常生活中,乡村手工制品被工厂大规模生产的产品所替代。虽然也不时埋怨市场上的东西太贵不耐用,可大家已经逐渐习惯打工养家的日子。
老余告诉我,现在村里人已经不请手艺了,手艺人再也没有了走东家吃西家的风光。先前一副沉重的手艺担子,主家替他挑着,他只需背着手走在村道上,不断接受过往行人“师傅”“师傅”的亲切招呼,招呼声中透着对手艺人的格外敬重。那些跟随身边多年的打铁工具被弃置一个角落,眼下老余能做的,就是不使它们蒙上飞尘,每日擦拭一遍,直至那些铁器泛出幽蓝的闪光。在老余心里,铁砧锤子铲子再也派不上了用场,正在变懒变松垮,像人一样,会老得快,得设法阻止它们的衰老和懒惰。老余闷声不响,反复擦拭,固执得像个病态的人。忽然想起小时侯老家村里的一个老石匠。以前村庄常从老远的大山里运来巨大的石料,石匠把石料加工成舂米用的石碓,扎谷碾麦的石碾,雕刻带有鸟兽和花纹的石雕,在村口竖起高大的石牌坊,还为村里后生打制习武健身的器械,像石锁、石担、石杠铃。后来机器替代了这些石做的器具,石牌坊被推倒了,村庄的习武之风也在一夜间消失了。石匠失去了生计,把一个人关在院子里,院子里日夜传出钢锥锲石的叮当声。后来石匠死了,人们才发现,石匠把自己的一生刻满了一块又一块带血的石碑。
像老余一样,现在村里健在的手艺人多上了年纪,做不动了手艺活,年轻的再也不愿学手艺。手艺即便失传,他们也并不觉得可惜,何况他们的生活中已经不太需要这些手艺了。如今和村里的小辈谈起某个艺匠或某门手艺活,他们要么面无表情,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要么面露惊讶之色,仿佛说的是多么遥远的事情。
可每每想起乡间手艺人,我的内心总被一团柔软的东西缠着,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触摸到那些带着乡村质感的手工制品。透过漫长岁月,它们依然在时光深处闪光,传递着温度、光泽、质感。寒冬里,为幼年上学的我带来温暖的,是叔公帮我扎制的一只配着一双精巧铁箸的篾火笼。远隔六十年光阴,依然光泽闪烁的一对银手镯,是祖母早年的陪嫁,祖母极少戴它,珍藏在一只油漆早已班驳却不失高贵的楠木箱底。祖上传下的一只精美的翡翠玉石烟斗,在文革中被操家的人暗中拿走,成为我家永远的痛。老祠堂涂满油彩的神像和墙上暗淡的壁画,极力彰显一个村庄的忧伤与神秘,或者一个家族的盛衰与传奇。村口废弃的水车,井台巨大的石磨,乃至老屋场一堵早已坍塌的断墙,诉说的都是村庄一段与手艺人相关的过往岁月。
铁匠、木匠、石匠、银匠、漆匠、画匠……一年四季,手艺人游走在各个村庄,像火把一样,温暖并照亮着一个又一个村庄。他们是村庄流动的血脉,打造着乡村的卑微与神圣,丑陋和质朴。乡村的雍容与华贵,譬如女人的头饰与耳佩,那金钗那玉坠,女子衣饰的搭配,窗棂上细小的刻花,银器的闪光,漆器的色彩,以及扎花、剪纸、壁画……通过匠人灵巧的手,将它们一一展现。匠人成为度量和测试一个村庄殷实与丰厚、欢乐与庆典的温度计。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乡村匠人是村庄文明的最初传播者,是行走在村庄的乡村艺术家。
追踪乡村匠人的脚步,你会被引进一个又一个迷宫样的村庄。南方乡村老宅的深重,天井布局的讲究,老宅里雕花大梁的气势,厢房扇面上浮刻的栩栩如生,老宅里走出的男子俊逸儒雅,女子则神态端庄惹人爱怜。“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正是那种“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意境之美,村庄就像安在唐诗宋词里。倘在北方,自古燕赵多悲风,村庄间豪侠之士或劫富济贫、或拔刀相助。男人行走在村道上,眉宇间透着英锐之气,虎虎有威,只要亮一个手势、打一声唿哨便应者云集,更别说村寨间那些不易察觉的神秘地标与暗记。走进这样的村庄,我总免不得想起古时那些好汉啸聚的庄园。譬如“水浒”里盘陀路命悬生死的祝家庄,敲响神秘夜更的曾头市,历代好汉们占山为王的险关要隘,以及虽为水泊其实亦为另一种村庄的水泊梁山,甚至陶渊明笔下“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桃花源,乃至北方平原地道四通八达的村庄。走在古往今来的村庄里,它们智慧的巧夺天工,迷宫样的布局、奇幻的走向,彰显的或高贵或尊荣的气度,或天人合一的理念,让你倾倒、迷失、陷落。而那些机关深重、陷阱密布的村寨防御体系,所昭示的谋略机心与神鬼莫测,展示的则是民间另一种胆识、机智、开阔。我深信,那些游走乡村的匠人正是村庄各式迷宫的设计者,只有他们才能制造出迷宫般的村庄。
匠人把村庄建造得沉稳、端庄、典雅,而又不失浑厚、大气、铺张,神秘中隐伏某种命运的征象与密码,透着民间思想的温热与低语、淳朴与光芒。我被深深吸纳着,禁不住把自己也想象成一个匠人,那我将如何来设计一个村庄。我的村庄,河流穿村而过,城墙围护,村内阔巷,铺石道,宽可跑马足矣,没有汽车的尖叫,尾气的肆意排放。村居间错置石桥,岸植垂柳,风起杨柳依依,友朋辞别可折柳相送。一口深井映月色,四季清冽甘甜。帏帐下,名医秋丹望、闻、问、切,怯除村民疾患。开书房设会馆,村民衣食足知礼仪。修祠堂,设戏楼,节日或祭祀,或歌舞。村里杂货店、烧饼摊、面食店、纸扎店一应俱全,磨房、染坊、榨油坊、豆腐坊各有归所。村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村民安居乐业,守法纪,遵民约,公平交易,禁绝伪冒假劣和一切不诚实的劳动。村长只尽义务,不享特权,村民议事决定举措,就像古希腊雅典城邦制。在议事厅,立有“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村民强筋骨,健体魄,正直勇敢,有远志,立宏图,同甘苦,***患难。
最后我要郑重宣布的是,我的村庄依然保留着铁匠、木匠、石匠、银匠、漆匠、画匠等众多匠人。匠人们以他们一贯的精细做工,精巧的手工制作对抗工厂产品的粗劣,以他们的绵密缓慢对抗世界的粗疏快速,以他们的温热和质感对抗世界的冷漠与虚浮。在这种对抗与坚守中,匠人为村庄保留着许多宝贵的东西,比如真实,比如美,比如善,比如安静与耐心。总之,我的村庄迥异于外面世界,它也许是守旧,滞后的,孤独而寂寞的;然而,唯有它能在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喧嚣时代,为世界守护正在消失的一种精神与品质。
这就是我作为匠人所设计的村庄,可它永远只能是我梦想中的村庄。
无情的时光之手早已将我的村庄带走,它已成为一个往昔的梦。我再也无法追踪匠人的身影,再也无法进入民间匠人建造的村庄那个最温柔的腹部。就像我现在来到的双井村,它的诗礼相传与耕读之风已然远逝。现实的无可挽回,宛如花朵之凋谢。只怕几十年后,铁匠老余和他那早已为人荒疏的手艺都会变得无人知晓。后人只能于传说中找寻它们曾经的踪迹与荣光;或者凭依想象,感知这些曾为乡村带去无限辉光与温暖的乡间手艺。那情景,就像今天面对原始人留在洞穴里的岩画和遗物,后人只能发挥错漏百出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