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系列诗歌散文之三 疙瘩奶奶
? 五言古诗
卜者识阴阳,执手话果因:
面相奇兀处,千古失秋春。
鼻目类核桃,额眉镂年轮。
生肖刨食命,伶仃独自存。
终怜黄泉路,谁为君起坟?
尚记祝福日,旷野恰逢君。
户主悲早逝,大儿横草薪。
稚子中风走,垂死但月旬。
羔羊望路尽,奔走谒主神。
天国信有数,孽子肯惜身?
今我还故里,巷陌独逡巡。
老宅叹灰灭,矗立已红门。
荒草埋径路,岁月付风云。
花叶看凋谢,生命终埃尘。
徒有庭前树,摇落忆故人。
附文:
? (一)
疙瘩奶奶姓什么叫什么我不知道,题目上的名字是我临时起的。这是因为她的二儿子脑子有毛病,头顶上生了一个大包,村里人都称他叫“二疙瘩”,于是我就叫他的妈妈为疙瘩奶奶。
正式写这篇随笔之前,先烘托一下气氛,为下文的发展定个调子。
说是疙瘩奶奶有一次算卦。那算卦先生一看到她,大惊失色。问她是属什么的。她说自己属鸡。算卦先生又看了看她的手相,长叹一声。又仔细端详一下她的五官:一张核桃脸,五官都挤到一块去了。额头上的皱纹象刀刻一样,每一条里面装的都是一段苦难的岁月。
算命先生终于绝望地开出了结论:唉!你的卦金,今天我是不忍要了。你呀,千年修来的苦命人,命中注定就是一只鸡,一只孤苦伶仃的鸡。等你老去的时候,你的身边不会有一个亲人,只能靠你一个人,在泥土里刨食儿吃。
(二)
还真让算命先生说中了。疙瘩奶奶的命真的好苦。
疙瘩爷爷死得很早。对他,我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人们都叫他二辫子。可能是因为是在爱新觉罗末年,他的辫子长得比较有特色的缘故吧。
疙瘩爷爷死后,给疙瘩奶奶撇下了两个儿子。
大儿子是个瘸子,以编柳条筐为生,有一定的文化修养。闲暇时间,瘸子老大总喜欢研究古书,整天在街上散布些耸人听闻的消息。一会儿说:美国人给我们打来战表啦。一会儿又说:昨天晚上夜观天象,客星犯帝座,要变天啦,什么的。结果把村里的治保主任惹毛了,批头给他一个大耳刮子。骂道:你妈拉个B地,再胡说八道,弄条麻绳捆到乡上,找群人批斗你个龟孙!
老二,嗯,算是本文的第二主人公吧。小时候很老实,在学校里很讨老师喜欢。就是头顶中心没毛,长了好大的一个疙瘩。按古书上,人有异相,将来会更有前途的。比如说孔圣人,据说他头顶上就长了一个包,象小山丘似的,所以起名孔丘。
但这二疙瘩毕竟不是圣人,只能算是个重度残疾。当他长到十几岁时,头顶上的那个疙瘩已经非常吓人,脑子也坏了,看人的时候总是歪着脑袋斜着眼睛,嘴里的哈喇子好长好长。
最不能让人忍受的,是那二疙瘩的疯病一发作,就会脱光衣服满大街地跑,哪儿人多就望哪儿跑。唉,大街上小媳妇大姑娘那么多,看到这场景肯定会跳脚大骂的。那些骑士男人们,肯定也会仗义出手。于是,二疙瘩经常会挨别人的痛揍。当然,大家一般不会打他的头,这责任谁都担不起。
那个时候,记得很清楚。每当看到二疙瘩从家里出来,那些小孩子就会唱:二疙瘩,疙瘩疙,脑袋上,长鸡窝。唱完后,我们就会赶紧往家里跑。
(三)
从小就觉得疙瘩奶奶命苦,我一个小孩子,向来也很同情她。每次见到她,都是含着一副悲悯的神情,“奶奶、奶奶”地叫个不停。但有一件事,让我彻底改变了对她的印象。
那次,疙瘩奶奶和一群老太太在村头树荫下玩纸牌,带上几分钱的彩头。我路过的时候,几个老太太因为打牌作弊问题吵了起来。我听到疙瘩奶奶委屈而愤懑地大喊:谁藏啦?谁藏啦?谁藏就把牌贴她B上去。
天哪,俺算是被彻底雷倒了。这,这,这比现在的00后都生猛多了呀。
还有一件被乡人津津乐道的事情,是关于疙瘩奶奶节约方面的。说是有一天晚上,疙瘩奶奶收拾饭桌时,发现桌子上遗落下来一块“酱”,疙瘩奶奶不舍得丢弃,就伸出一个手指头,朝着那块黑色的粘状物一抹。嘴里还念叨着:呀,怎么还掉了一块酱呢?随后直接送到嘴巴里去了。
随后。啊呸,妈呀,咋是一块鸡屎呢。
疙瘩爷爷死得早,疙瘩奶奶拖着一残一疯两个儿子艰苦度命。儿媳妇?那好事儿就别想啦。但如果两个儿子能够维持现状,日子倒也能熬得下去。但,命运却始终放不过她。
后来,疙瘩奶奶信了基督教,但这不妨碍疙瘩奶奶的行事风格。
有一次,疙瘩奶奶在外村做礼拜回来,路过人家的一垄韭菜地,正好没人,就跑过去拔人家的韭菜。就是在做这种事的时候,她还不忘记做祈祷。每拔一把就祷告一声:感谢主呀,别让人家主人发现。天父保佑,就剩下最后这一把啦。等等。
结果,在回家的路上,疙瘩奶奶把脚扭伤了,一瘸一拐地,揣着那把韭菜回了家。别人都说,那是天父和主发挥作用了。
(四)
那个疙瘩老二,疯病发作越来越厉害。对待外人,被人打怕,不敢乱跑了。于是就把矛头对准了他那个经常满嘴放大炮的瘸子哥哥。瘸子老大也发怒过,抗争过。但毕竟四肢不全,打不过他的傻弟弟,经常被二疙瘩揍得鼻青脸肿。
有一次,在大街上,大家听见瘸子老大指着疙瘩老二发狠:妈拉个B地,就今天晚上,就今天晚上,叫上马村的(他表哥)、董庄的(他表妹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掀了你的疙瘩,办了你小子的活!
然而,瘸子哥哥终究没办成他疯弟弟的活,而是让他弟弟给办了。一个寒冬的早晨,人们发现瘸子老大死在羊圈里。脑袋栽在羊粪堆里,断腿搭在羊圈栅栏上。身边扔着一个没喝完的农药瓶儿。
于是,疙瘩奶奶只能和剩下的那个疯子老二相依为命了。经常看到她,带着她的傻儿子一起去做祷告。她小脚一颠一簸的。那傻儿子,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冲着别人傻笑。但好长时间,没见过他光着屁股在大街上跑了。也没听说疙瘩奶奶再去拔过人家的韭菜。她信得真的很虔诚了。
?(五)
别说,我还真有过一次与疙瘩奶奶深入交流的机会。提起来有些丢人哪。那年,我初中一次寒假考试没考好,心里气不顺。大年初一的早晨,老爸不知为什么又提起这件事,我气不过,就和老爸吵了起来。?大过年滴,我没有“成仁”的勇气,于是一个人跑了出去,算是一种赌气吧。
? 大家可以想象,大年初一一大早,在全村的鞭炮声中,在别人的拜年的祝福声里,一个多半大的孩子,推着一辆破自行车,不理眼含热泪妈妈的再三阻拦,迎着凛冽的寒风,走出了家门。
那天,原野上的雾色很浓,掉光叶子的白杨树,滴滴答答地向下掉冰粒子。自己,不用说了,灰溜溜的,有些有家不能回的味道,很有点丧家狗的风骨。
就在那个原野小路上,我看到前面有一个蹒跚前行的身影。料也不是熟人,于是就加快脚步,迎着寒风走上前去。走近一看,发现是疙瘩奶奶。她满头白发乱糟糟的,满脸的皱纹更深了。破棉袄,破棉裤,围着一条破烂的的灰头巾。鬓角上,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溜子。
我们面对面时,双方都感觉到很惊诧。 我问她:奶奶,大过年地,这么冷的天,您这是去哪呀?用不用我带您一段路呀?
疙瘩奶奶倒没有关心我的情况,只是麻木地望着我,用一种幽幽地的口气,颠三倒四地诉说着:不用你带,我就是要自己走着去的,主是不会让我死在路上的。我要去教堂,做礼拜。我家的疙瘩快要死了,主不会不管他的。家里的男人早早去了,大儿子服毒死在羊圈里,就剩他一个了。他虽傻,还疯,但就剩他一个了。算命的说了,我死的时候是要自己刨食吃的。就这一个了,不能没有他了。主是不会不要我的。
我忽然感觉到自己背上生起一股凉意。我明白地感觉到,一种生命的脆弱。明白地感触到,在造物主的面前,我们人,微末得如同天空中的一粒埃尘。当时,我想说,主管个球用?但我没忍心开口。
我忽然感到,自己还算幸运的,家里的爸爸妈妈还等着我,亲戚们未必真的会嘲笑我。不就是一次考试吗?不就是和爸爸吵了几句嘴吗?难道我就真的这样一去不复返了?逃避,是一种出路吗?至少,自己还年青,还有健康的身体,家庭环境还不错。最起码,我比这家人幸福多了!
望着那位七十多岁老人蹒跚而坚定的步伐,我觉得自己很惭愧。嗯,算是一种心灵上的洗礼吧。虽然我不信教,不信神,乃至不信命。但终究,我还是掉转了车头,昂起头,朝着自己家的方向去了。面对着命中注定要来的风雨,勇敢地走了上去。
快要到家的时候,拜年的邻居告诉我,妈妈找我都快找疯了。
(六)
? 后来听说,她家的疙瘩老二还是死了。死在什么地方,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是他自己发疯跑到外面去了。连尸骨,都不道丢到了什么地方。
再后来,疙瘩奶奶也终于死了。正如那个算命先生所说的那样,她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只能用自己微弱的声音,继续着她对天父的祈祷。只能用她那双干枯而苍白的双手,自己从泥土里刨食儿吃。
今年春节回老家,路过疙瘩奶奶家的那个老院子。已经没了。早已经换了主人,盖起了新房子,高大的围墙,堂皇的门庭,琉璃瓦的装饰。不变的是,只有门口的那棵老树,依然在寒风中挺立。使人想起曾经在这树下,闪动着的那些鲜活的生命。
听别人说,疙瘩奶奶死的时候,由于没有孩子,连摔瓦盆都找不到人。结果,只有把她所在家族中一个旁系的下一辈孩子拉过来为她摔。条件是,将来由这个年轻人继承她家的老宅。这个年轻人,就是眼前这幢新房子将来的主人。在村里许多人看来,这个年轻人捡了一个大宝贝。
? 那些卑微得象尘土一样的生命,带着摆脱不了的命运诅咒,随着北来的寒风,悄无声息地飘落。不给这个残酷的世界,留下哪怕是一丁点的痕迹。
愿疙瘩奶奶,和她的亲人们,在天国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