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郗超字嘉宾

桓石虔引三千精锐,乘十余艘战舰逆江东上,泊于采石矶。不敢引兵入城,带了两名亲兵,径入京城建康。

桓石虔进建康西门,直奔郗愔府,江东士族,过江品流,以王谢桓郗四大家最为尊贵。郗愔,东晋名臣郗鉴之子,与姐夫王羲之、高士许询并有迈世之风。孝武帝登基后,加镇军将军,都督浙江东五郡诸军事。

桓石虔并不是去拜他,而是去拜他的儿子郗超,郗超字嘉宾,少卓绝不羁,有旷世之度,善谈论,义理精微,名冠江东,一时之俊,名气大于其父。郗愔遵事天师道,而郗超奉佛,郗愔好聚钱财,曾积累金钱千万。郗愔对郗超最是宠爱,有一日,把存钱的库门打开,让郗超随意取用。郗超好施,一日之中,尽散其财,把所有的钱都分给亲戚朋友,做事从来都是任心独诣。

郗超曾为桓温参军,是桓温最倚重的谋士,最亲密的朋友。桓温英气高迈,佩服的人不多,对郗超却倾心礼待,桓氏子弟对他更是尊重。谢安曾有一个典故,足以说明他与桓氏之间的亲密关系。先前,桓温趁晋简文帝崩,率兵入建康,欲剪除异已,和郗超在一起商议,把该除掉的人列出名单,写进奏折,当晚两人睡在一处。第二日清晨,桓温起床,召当时辅政的王坦之、谢安,把奏折扔给他们看,此时郗超还高卧帐内。谢安看过,一言不发,王坦之看罢,把奏折掷还桓温,说:“多!”桓温取笔欲删减,郗超不由得偷偷从帐中与桓温说话,谢安含笑道:“郗生可谓入幕之宾也!”所以桓石虔回京,第一件事就是拜望这位桓氏的重要幕宾。

郗府座落在建康城西,门外停放着不少车辆. 车夫、下人们聚在一起侃大山、闲唠嗑。十多个华冠丽服的仆从,列在门洞两旁。桓石虔递上名刺,问道:“尊府今日为何如此热闹?”一个领头的下人,一边看名刺,一边道:“唉,郗老爷和大公子都病着,大公子病势沉重,老爷心焦,也犯病了。”桓石虔听说郗愔生病,自已独不好撇开他,去探望郗超,便道:“我去拜望你家老爷,你带个路。”

绕过照壁,正房里一屋子人,郗愔七十高龄,须发皆白,仰卧在床榻之上,为他诊脉的医生,桓石虔认得,名医法开。床下探视的人,多半也认得,其中竟有王献之兄弟,仔细一看,王献之、王凝之、王桢之、王操之都到了,若不是王徵之现在桓冲军中,可能王家诸子会齐聚在此。不得不佩服郗超的名望,王献之兄弟什么人,个个羁傲不训,目下无尘。别说郗愔是他们舅舅,就是当今皇上,他们也不会这么恭谨的站着。自已不也是冠着郗超的面子进来探望一下的吗?只听郗愔沙哑地低声道:“近来,腹中阵疼,诸医都治不好,竟不知是何因?”

堂下王凝之道:“舅父可服符咒,一服便可大好!”王凝之信奉天师道,故有此说。

郗愔信道也很精心,却摇头道:“服过好些了,不见好!”

王凝之接口道:“怕是事奉天师不精进。”

正在把脉的法开呵呵一笑:“非也,君侯所患,正是精心上进的太过分所致。”手写一方,付与下人道:“配药去罢!”

看来,他方子上的药并不难觅,一会儿,仆从端汤刹上来,喂郗愔服了,少倾,只听肚子里咕咕乱叫,郗愔忙让仆从搀扶如厕,众人窃窃私语,法开神情自若。半响,郗愔颤微微地被扶将上榻,注视法开惊奇道:“我腹中之痛好象已经大愈,君真是名医。”

法开笑道:“君侯腹中有物,现已排出,无忧矣!”众人啧啧称奇。一会儿,仆从端过盘子,乃郗愔所泻之物,几段纸,如拳头一般大小,仆从剖开看时,原来是先前所服用的天师道符咒。

众人暗笑,纷纷告辞,王献之兄弟下得堂来,旁若无人,自顾而去。桓石虔亦不与众人打招呼,径直过西角门,至仪门。门前一个小童拦住他,轻声说道:“方才有好几拨人来拜,公子说了,一概不见。”

桓石虔轻笑道:“你回复你家公子,就说荆州桓石虔有要事求见。”

小童见他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便进去通禀,时间不大,出来说道:“我家公子请你进去。”

桓石虔走进仪门,展眼一处院落,正房数间,穿堂游廊,皆小巧别致,大株梨花,藤萝巴蕉,翠竹遮映。进屋来,郗超穿一件宽大的纱衫,头上勒着一条白色的缎带,卧在竹榻上,微闭双目,脸色腊黄,额下的长髯疏理得一丝不乱。床头的案几上,堆着朝廷的各种邸报、文书,床脚放着一口箱子。一个年青人正用缓缓的、抑扬顿挫的语调为他读着一份邸报,见有人进来,便住了声。

桓石虔悄悄打量郗超,消瘦得可怜,只有额下美髯风采依旧,仿佛在告诉世人这位江东才俊的智慧与风流。桓石虔不禁心中怜惜,郗超心高气盛,自诩风流,弄到这般地步,也是心病使然。

郗超一向和谢安不合,郗超认为,其父郗愔名公之子,位遇应在谢安之上,可谢安入掌机权,郗愔优游而已,故常常愤闷,发言慷慨,谢安深恨之。朝廷任命郗超为散骑常侍,不做;以为临海太守,加宣威将军,不拜。终日交游,清谈而已,只是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终于一病不起。

桓石虔小心翼翼地道:“世兄,江州一别二载,何憔悴如斯也!”郗超睁开眼,看了看桓石虔,说道:“石虔弟,坐!奉茶!”婢女献上茶,郗超指了指年青人手中的邸报,又指向桓石虔,那人会意,将手中的文书递与他。桓石虔并不着急看,关切道:“郗兄,病情如此重,不要再为国事操劳。”

郗超重重地喘口气,没说话。桓石虔这才展开邸报来读:原来朝旨颁布尚书仆射谢石为征虏将军、征讨大都督、假节。徐兖二州刺史谢玄为前锋都督率辅国将军谢琰、西中郎将桓伊、将军刘牢之、檀玄、戴熙、陶隐等将兵八万出广陵,龙骧将军胡彬率水师五千入淮河,抵御符坚。

桓石虔看后,把文书往床上一撂,面露愠色,“朝廷昏了头,谢石一老贪,除了搂钱,他会打仗?”郗超一笑:“不然,谢白面只是个挂名都督,真正的统帅是谢玄。你看,八万人马,兖、扬、徐、青各路之兵都聚齐了,朝廷在江北已无兵。前锋都督,督得就是全部人马。谢安怕他侄子谢玄年轻,众人不服,所以给谢白面一个挂名的都督。桓石虔知道郗超和谢玄都曾做过自己父亲桓豁的司马,两人素来不和,便道:“谢玄小辈,打仗的经验也少,谢安纯是瞎指挥。”

郗超叹了一口气,“你不了解谢玄,谢安在朝堂之上,违众意,重用他侄子谢玄。当时,我就说:“谢安违众举亲,明也!谢玄必不负举,才也!很多人不信,我虽因郗谢两家不和,与谢玄不善,但我们同在你父亲桓公府中任职,我深知其才,谢玄有将略,虽周郎再世,不过如此!”说毕,看着桓石虔,缓缓道:“桓都督是不是又不放心朝廷?”

桓石虔笑道:“什么事也瞒不过你郗兄,叔父得知氐虏主攻淮南,怕谢安他们撑不住,特意让我率三千精锐护卫京师。”

郗超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七叔为人,大公无私,谢安就是抓住他这个弱点,一逼再逼。”郗超长长的出了口气,冷笑道:“终于把你伯父桓宣武艰辛开创的局面弄成现在的样子,他是把自已的热脸蛋往人家冷屁股上贴,谢安未必领他这个情。”

“不会吧?我带的三千人马,那可是久经战阵,千挑万选,荆州兵里的精锐,他会用不着?”

郗超摇摇头:“石虔弟,谢安老谋深算,淮南真的打败了,你那三千人马有什么用?只会把皇上拉到荆州去。再者说,你的荆州兵一入城,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和我们谢司徒一惯谈笑静胡沙的做派不符。”

郗超瞅着一脸不服气的桓石虔,说道:“不过,你还是要见他的,不要多说话,桓谢两家的恩怨,不是你所能化解的。”郗超一口气说了许多,显是累了,不停地咳嗽起来。眼光停留在床脚那口大箱子上,里面是当年他与桓温密谋大计时的往来书信,昔年指点江山的豪气如今烟消云散,他原本早就想销毁这口箱子,又怕自已死后,年老的父亲太过伤心,所以就留到现在。郗愔毕生忠心晋室,若知道自已和桓温私下计议的大事,对于自已的死就不会悲伤。

郗超把那个门生叫到跟前,嘱咐道:“我,怕是不行了,家父年纪大,所谓白发人送黑发人,若我死之后,如果家父哀惋过度,吃不下,睡不着,你就把这个箱子呈给他。如果没有这么严重,就把箱子焚烧了。”说完,泪流满面。桓石虔和那个门生也不禁泪水满颊。桓石虔出了郗府,想起郗超对桓氏的好处,心情格处沉重。心想人生苦短,昔年风华正茂,如今卧病床榻,造化弄人!

桓石虔出府沿秦淮河东行,河两岸梨花如雪,绿草如烟,酒肆茶馆,妆楼林立。各色商贩,各种小吃,远远排出去,看不到尽头。人群熙熙攘攘,喧嚣连天,夹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卖:

“米线,顶鲜的米线!”

“豆腐脑,三文钱一碗。“

“葱油饼,快来买呀!”

“锅贴水饺,来尝尝噢!”

“包子!素菜包子!刚出锅的!”

秦淮河上,画船交错,萧鼓咚咚,花船之上美人出入,妆楼之内,丽影幢幢。看得桓石虔的两个亲兵眼都直了,不住地洒嘛,净挑身材窈窕的美女瞧。桓石虔也有些惊诧,自已离京不过四年,京城竟变得如此繁华,谢安还真有一套。更想不到的是,大战当前,荆州如临大敌,京城却象没事一样,那有一丝打仗的味道。

远远遥望乌衣巷,巷子深深,高门林立,雕梁画栋,绿树如荫,燕子斜飞。乌衣巷是三国时东吴禁军驻地,当时禁军身着黑色军服,故此地俗称乌衣巷。晋渡江以来,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诸多高门都居住在乌衣巷。

桓石虔叹了口气,“乌衣巷前有王导,后有谢安,各领一时之风骚,风雅之地,冠于江左啊!”慨叹间,已到谢府门前,门上站着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衣着别致,有种清丽脱俗的味道。见有客来访,一个年纪大点的长随,堆着笑,迎上来:“大人,谢公不在府内,今日,您是第二十四拨客人!”

桓石虔仰视正门大匾上如飞鸿戏海、舞鹤游天般书着的“谢府”二个大字,静静地道:“奉使持节、都督荆江梁宁益交广七州诸军事、荆州刺史、桓车骑将令,冠军将军桓石虔有重要军务面禀谢司徒。”门上的小厮人人动容,都拿眼瞅着桓石虔,一则桓冲与谢安在朝廷中齐名,二则这个细腰乍背,一脸孤傲的年青人,就是名动江沔,擒符坚襄阳太守阎震,斩首七千,俘虏万人的戏虎将军?怎么瞅,怎么不象传说中的那般凶神恶煞。那长随忙不迭作揖道:“哟,是桓将军,恕罪!恕罪!谢公去东山游玩,传下话来,并不见客,今儿既桓冠军到了,又有重要军务,容小人引将军去寻。”

建康四郊的山泽,多为高门豪族封涸,竟相侵占。东郊一处山陵是谢家的产业,远远望去,一座座楼馆掩映在一大片碧沉沉的的茂林修竹之中。桓石虔由长随引着,弃马登山,沿着雨花石铺成的小径,曲曲蜒蜒地上山。

未至别墅,闻得丝竹阵阵,琴、瑟、箜篌、笛子合奏的声音似天籁之声,悠扬动人。谢安雅好音乐,远近知名。自从弟弟谢万死后,谢安曾一度十年不听音乐,其后,便再也离不开丝竹,期丧从不废乐,江左衣冠效之,竞成风俗。桓石虔心道:“符坚大兵压境,这里犹自管弦不断,真真好境界。”

登上山腰,豁然开朗,山地皆毡锦铺就,众人都是席锦茵而坐,身前案几之上,果馔齐全。桓石虔一看,都是谢家的亲朋好友,大多认识,谢安的儿子谢瑶、谢琰,谢安的孙子谢肇、谢峻、谢混,谢安的侄子谢玄、谢泉、谢靖,谢安的弟弟谢石也在,其余谢冲、谢重,还有谢安的外甥羊昙等,济济一堂。

居中端坐的正是谢安,谢安年已六十四岁,身着大袖宽衫,系一条汉白玉的博带。一头白发裹在卷梁冠内,三缕花白的胡须在微风中飘动,嘴角、额上布满细细的鱼尾纹,面颊红润,眉目清疏。正手据案几,双目微闭,凝神细听。

座中众人姿态各异,看上去,谢玄显得急躁不安,不住地动着身子,根本无心听曲。谢玄正值不惑之年,英俊挺拔,方方正正一张脸,棱角分明,眉目清秀,双目清亮有神。正在左右顾盼,似乎在找什么人,想什么事。

谢玄是晋朝名将,战功赫赫,三年前,秦国大将彭超攻占彭城,俱难、毛当率秦军六万取淮阴,夺盱眙,围三阿,距广陵不过百里,朝廷震动。谢玄初出茅庐,率北府兵由广陵救援三阿,败秦军于城下,随后进取盱眙,夜袭淮阴,在君川与秦军会战,大败秦军,彭超自杀,俱难被符坚削爵为民。谢玄率北府兵一个月内,以少胜多,四战四捷,将秦军打回淮北,威名远震,被封为冠军将军。

另一个摇头晃脑听着的是谢石,谢石也五十多岁了,矮胖的身子,脸上有一大块特别白,据说是早年脸上受了创伤,治好之后留下的印迹。很多人背后管他叫“谢白面。”

一曲终了,谢安半响睁开双目,目中流动,冲谢玄道:“幼度!”谢玄霍得立起身来,“侄儿在!”

谢安将目光投向远处的一片茂林修竹之中,缓缓道:“此地甚好,我前在土山新建一墅,不亚于此处,今日你我叔侄***奕一局,就以此墅为赌资,如何?”

众人一听,啧啧称奇,谢玄的这座山庄虽说壮丽幽远,可谢安新花费千金在土山营建的别墅,占地数十顷,楼馆林竹,石山亭榭,皆当时之秀,一时间竟付于一奕,众人倍感刺激,谢家子弟们开始窃窃私语。

谢玄却心不在焉,以眼的余光扫着陪座的晋宁侯张玄,张玄才华出众,与谢玄并称“南北二玄”,显于当世。张玄会意,站起身形,拱手道:“谢公,今氐虏北来,声势浩大,号称百万,皇上以谢公总摄大局,谢仆射假节,谢冠军督前部,不知谢公是否有应对之计?”

谢安不动声色,依旧不紧不慢道:“今日雅聚,不要让氐虏扫了诸公的清兴,暂先奕棋,氐虏之事,已别有旨。”一转眼看见桓石虔,微微一笑,一招手,“桓贤侄不远万里,来到京师,不想一时顿有两个冠军将军,来,你与谢冠军掠阵。”众人这才发现桓石虔,都惊诧不已,大敌当前,这个荆州名将怎么跑到京城里来了,见谢安不怪,众人也都不敢言语。

桓石虔迈步上前,施礼道:“末将桓石虔见过司徒大人。”

谢安一笑置之。仆人们布了棋局,谢安的孙子辈谢混等小孩纷纷围拢上来。谢安的棋艺不如谢玄,谢玄是出了名的国手,晋国上下,在棋艺上高于谢玄一筹的,了了无几。谢安执黑先行,谢安棋风凝重,步步为营,谢玄行棋洒脱,随手而掷。黑白局势,顿时立现,白棋占优。谢玄此时心绪万千,一头想着自已肩挑的重担,一头想着符坚的百万大军,怕一着不慎,国威君恩、谢氏的荣耀从此葬送在他谢玄的手里,额上竟沁出一层细汗。

谢石俯着身子在一旁观战,见状,呵呵笑道:“幼度,局势占优,何紧张至此?想是怕输了山墅!”

谢玄见谢安一脸平静,态度安详,也便摄定心神,再观棋局,谢安弃子打劫,谢玄随即应了一手,谁知谢安是虚晃一招,劫材本非大劫,谢玄未及深思,顿时谢安棋面全活,谢玄再也无心恋战,一盘棋,不到半个时辰,落花流水之间便已收官。

谢玄陪笑道:“叔父棋艺日渐精湛,侄儿倒不是对手了!”谢石在旁一脸懊丧,仿佛是他

输了宅子似的,顿足道:“可惜!可惜!”

谢安站起身,舒展一下手臂,手拈花白的胡须唤道:“羊昙!”

一个三十多岁,白净面皮的中年人应声道:“舅父有何吩咐?”

谢安慢吞吞地道:“此山墅你的了。”

羊昙喜形于色,忙不迭地道“谢舅父!谢舅父!”转身满脸堆笑,冲谢玄道:“幼度兄,多谢,多谢!”

谢玄瞧着羊昙笑得花般的一张脸,脑海中依旧是淮南那片河网纵横,山陵相向的土地。谢安抬头望了望天色,红日衔山,霞光满天,眼见太阳就要落山,谢安却显得兴致颇高,徐徐道:“诸位,天色尚早,陪我江边一游,如何?”

众人诺诺称是,随谢安下山。谢安觑了一眼桓石虔,桓石虔跟上来,谢安沉吟着只顾踱下山去。桓石虔、谢玄跟在后面,谢玄几次欲言又止,堪堪到山下,谢安斟字酌句的对桓石虔说道:“朝廷处分已定,将士各安其位,荆州诸郡也是冲要,不可缺甲兵。回复桓车骑,慎守西藩!”

桓石虔暗中佩服郗超的见识,竟是如此之准,当下拜辞谢安,率三千精锐返回上明,尽诉其事。桓冲闻言大怒,脸涨得通红,许久,才平静下来,环顾左右叹息道:“谢安有庙堂之量,奈何不知将略,如今大敌临头,还有心情游玩,高谈阔论,只派些未经战阵的少年拒敌,兵力又少,天下的结局可以预测,我等将左衽矣!”

话音刚落,侦骑来报,符融的先锋军团驻扎项城,慕容垂率三万骑兵南下,似向我荆州方向移动,其余主力二十多万正向东开进。

桓冲猛地冲到地图前,手指抚过地图,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脸色阴沉的吓人,喃喃道:“朱序的情报一点不假,氐虏要在淮南决战!慕容垂南下,必然要取陨城,阻我援淮南。避实击虚,置我十余万大军无用武之地。”

桓冲说罢,只觉心中一堵,用手按住胸口,不住地咳嗽,桓冲原本有病,今日接连上火,触动病气。

桓玄站出来,徐徐道:“叔父不必担心,事既如此,不如我们举荆州之兵向陨城,击败慕容垂,然后东进,与淮南军东西夹击,必能破贼。”

桓冲一愣,皱眉沉思,谘议参军杨亮对这个十八岁没有官位的小公爵不以为然,驳道:

“桓少公,你所说虽然有理,但我若轻兵而出,难与慕容垂争锋,若倾兵而去,蜀中敌兵顺江而下,荆州如果有失,连建康也难保。”

桓玄瞪大眼睛,看着杨亮,道:“不然,蜀中水师初建不过一年,其规模、建制及水兵的训练上都难与我荆州水军抗衡,人数虽众,必无能为,恐怕连巴东都过不了,谈何到建康?我们将舟师悉屯江陵。若敌人侥幸过巴东,必疲惫不堪,我们倾舟师痛击之,无有不胜。我步兵主力应救郧城,与慕容垂决战!”

“对!”桓石虔大声道:“叔父,灵宝兄弟说得对,他慕容垂也不是三天六臂,怕他作甚?”

桓冲此时坐在帅椅子上,仰面沉思,他根本就不怕姚苌的巴蜀水军,他对自已的水师信心十足,原想与符坚决战于大江之上,谁知如意算盘落空。讲起陆战,他还真的对慕容垂非常忌惮,昔年随兄长桓温北伐燕国,数战数捷,与慕容垂相拒于枋头,枋头一战,晋兵大败,被斩首三万级,自已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是桓温生平打过的唯一一场败仗,深以为恨,至今桓冲心有余悸。桓冲深思许久,直起身子,对谘议参军杨亮道:“传令给桓石民,让他在夏口密切监视慕容垂部,不得妄动。再传令全军,过长江,进兵江陵。”

桓冲的大军向北渡过大江,重新回到江陵。不想又值秋雨,淫雨霏霏,一连下了好几天,兵马没法操练,桓冲的心情格外郁闷,出了府,去四处走走。天色阴沉,秋风夹着雨点在空中飘散。桓冲披着蓑衣,头戴斗笠,长筒的马靴踩在水湾泥泞的路面上,扑噗扑噗地响。江陵城自从襄阳失守后,太元三年,桓冲移镇上明以来,居民多迁江南,十室九空,偌大的江陵城没有多少人。士兵们正好住在无人的旧宅里,大街上到处是无所事事的荆州兵,聚在一起闲聊胡侃,咒骂着天气。

桓冲背负双手在雨中缓缓的踱着,猛听一阵嘤嘤的哭泣声,远远瞧去,一座破旧的空宅子,围墙塌去一半,门大敞,一群士兵围着什么东西,哭声从那里传来。桓冲走了进去,原来是一匹死掉的军马,通身雪白的一匹的马儿。一个岁数不大的士兵蹲在马前哭得两眼红肿,“怎么了?哭什么?”桓冲本有些烦心,听到哭声,更不厌烦。众军卒一看,一群侍卫亲兵簇拥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知道此人来头不小,忙两旁散开。那哭泣的小孩揩揩眼泪,行了军礼,哽咽道:“白兔得病死了,我心里难过,所以...”桓冲明白了,他说的白兔是这匹白马的名字,心想小孩子也真逗,三国吕布的宝马叫赤兔马,他就给自已的马起名叫白兔,只听小孩呜咽道:“这是匹宝马,上次沔南大战,爹爹战死,是它驮着我逃了出来,只有我们相依为命,出生入死,可它却把我扔下了。”说着,泪珠不住地流下来。

桓冲心情沉重,秦晋两国在沔水、汉水流域打了八年,致使荆州地面上水旱饥荒,疫病横行,别说马,人也有死的。桓冲抚住小孩湿漉漉头发,说道:“你父亲是我桓家一名优秀的骑士,你也一样会成为一名勇敢的战士,不要哭,回头,本督再给你配一匹马。”扭头问随从“王了猷呢?”

王子猷是车骑将军府的骑兵参军王徵之的字。王徵之出自高门,是王羲之的三儿子,王导的侄孙。

侍从答道:“王参军好些日子没到府议事了。”

桓冲一脸不高兴,说道:“引我去找!”

王徵之新住的宅子在城东,走了好长的路,总算找到了。一座青砖瓦房,雪白的粉墙,一排绿柳笼在烟雨之中,石子铺成的甬道一直通到院子里。桓冲徐步进院,只见一帮子人忙忙碌碌,王徵之站在滴水檐下,一个侍从打着高柄油伞,立在他身后。

王徵之四十多岁,长得白白净净,眉目清朗,黑髯飘飘,没有戴冠帽,头发蓬松,斜插簪子,青缎色宽衫,翠绿色的大带垂在两侧,见桓冲进来,一笑:“桓公怎有闲暇到我这里来?”

桓冲这才看清,院中一大片新栽的竹林,原来一帮子人正忙着栽竹子。桓冲道:“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又不要在此地久留?”

王徵之但只吟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手指那片郁郁青青的修竹,道:“何可一日无此君邪!”

桓冲气不打一处来,问道:“你在我府哪个官署办公?”王徵之道:“不知何署,常见有牵马者,似是马曹。”桓冲沉吟一下,心想我难道还不知你管马的,问道:“管多少马?”王徵之答道:“我从来不过问马,怎么会知道数量?”桓冲心中大怒,厉声道:“你可知近来马死了多少?”王徵之从容答道:“未知生,焉知死!”

桓冲的火腾的一下子冲到脑门,原地转了一个圈,待要发作,眼中闪过那片滴水的翠竹,强自按捺住心头的怒火。在江东,桓氏门弟虽高,可第一位的高门士族却是王氏,桓温凭借军功,独揽大权,打压诸门,才使桓氏进入第一流的士族之列,却仍无法超越琅琊王氏,他桓冲更无资格对王氏中人发火。再说,此时发火,风度何在?

眼见雨稀稀疏疏的依旧下个不停,一转眼,瞅见院外接自已的马车驶到,便硬硬地扔下一句话,“府中议事!”遂甩手而去。出得院门,踏上马车。只见王徵之徐步跟上,挤入车中,道:“桓公岂得独做一车,雨大路滑,骑马不便,与公一挤。”弄得桓冲哭笑不得,扭头望着车窗外秋风斜雨,也不理他,王徵之亦不以为意,独自吟哦。

雨渐渐住了,桓冲心境好了许多,对王徽之道:“你在我府日久,也该多做点事情。”王徽之默不做声,透过车窗仰望长空,但见碧空如洗,用手版柱住面颊道:“西山朝来致有爽气耳。”桓冲默然。

桓冲回到帅府,脱下湿淋淋的衣服,洗个澡,舒展一下腰身,缓缓情绪。侍女托着一套崭新的衣服,请他更换,桓冲不由大怒,冲侍女道:“拿回去!拿回去!”侍女也知道桓冲不喜欢穿新衣服,不过这是桓冲夫人亲自挑的,才送来,见桓冲生气,只得拿了回去。不一会,桓夫人亲自手捧新衣递与桓冲道:“桓郞,衣不经新,何由得旧。”桓冲转怒为喜,桓夫人亲自服侍他穿衣系带。

桓冲穿戴完毕,急忙到前堂议事,桓石民遣使来报,慕容垂的骑兵已经逼近郧城。桓冲随即留下部将刘波率水师驻江陵,自已亲率步骑,望郧城进发,半路传来消息,慕容垂已克郧城,桓冲遂止军于天门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