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贫富有别金兰断,凶事连环迷雾重

深秋时节,按时间说这会儿是下午两点来钟,由打真武庙的外头来一人,三十来岁,不到四十,穿的衣服略显单薄,深秋了,一早一晚特别凉,就中午有太阳的时候稍微暖和点。但这主儿穿的衣服看得出来,有点冷。抱着肩膀,脚底下这鞋您看的出来,都开绽了,说明家境不富裕。缩着脖子,直奔真武庙就来了。

这人是谁呢?此人姓马。叫什么呢?叫马三。过去来说人起名字也不是那么周到。有时候也起个正经名字,但是没人叫。一种来说就是按照家里排行,马三刘四王五赵六郭十八,就这么叫。还有种就是按照人的职业身份,牛肉李,这是卖牛肉的。小鱼王,这是卖小鱼儿的。骨头赵,这是啃骨头的。骨头狗,这也是一样。

那么说马三住哪儿呢?早先也是北京城里,住南城。现在,住到了西直门外。有人说了,嚯西直门外好地方。列位,您得分什么时候。现如今西直门外您要是趁套房那可了不得了 。咱们现在说道光年间,漫说道光年间,解放前西直门外它也荒凉,何况那会儿。您就记住,按北京二环来说,二环以外全是农村。就放到三十年前,小孩儿家里不让去公主坟玩,为什么?全是高粱地,哪像现在好家伙这一环一环往外扩,都扩到山西省了。想当初就是二环以里,二环以里算北京城,二环以外就是郊区农村,荒的都不行了。

马三那会儿住西直门外,您就知道了,日子过的不怎么样。其实早年间他在城里也有房,后来落魄了,再加上他本身有个爱好——耍钱。列位,久赌无胜家。咱也见过那种输的精光,赌咒发誓我以后再也不玩了如何如何,一会儿还得去。也真有那心狠的,啥都输没了,拿菜刀自个儿把手砍了。手都砍了,你看玩儿不了了吧?你过两天再看他,这骷枝儿上绑一勺,在那儿掷骰子呢。

所以说久赌无胜家,万贯家财你也得扔进去。马三就是如此,城里的房全卖了,卖完之后怎么办呢?西直门外有这么一小院,有这么两三间房子。都住在那儿了,也就是落一个有个窝,比睡在街上强。那么今天进城干嘛呢?城里没有亲戚,有两房远亲也不来往。可是呢,有俩好朋友,拜把子的兄弟。仨人拜把子,马三正好行三,前边俩哥哥。大爷姓贾,贾大爷。老二呢,姓闷。住哪儿呢,住坛子胡同,闷二爷住坛子胡同。

他这姓讲理,坛子胡同闷二爷,鞋底胡同武二爷,都对。

马三进城找两个哥哥,找他们干嘛呢?天凉了,眼瞅着一入冬挣钱更难,找这哥俩拆他俩钱。买点什么去卖,好过个年呐。要不然怕这冬天过不去。先到的贾大爷家,到那儿一瞧说我们大哥在吗,嫂子说不在,上真武庙,跟老道喝茶下棋去了。

那就上真武庙吧,这才抱着肩膀叽叽索索顶着寒风,来在了真武庙。心里说不管怎么讲,一个头磕在地上,那我们跟亲哥们儿一样,无多有少给我仨瓜俩枣的我就熬过这冬天。说话打理儿就来在了真武庙,站在门口一瞧,正好这儿有一小老道,小老道这儿刚扫完了地,把扫帚立在边上打么打么手,弄弄身上的土,这一回头瞧见马三了。

这小老道岁数小,这势利眼的劲儿就瞧出来了:“切……”什么意思呢,穿的太破了,不爱看。这要是四五个人簇拥着一个阔大爷来了,他就不这样了。

马三瞧见了吗?瞧见了,心里别扭。但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哎,那个,这位道爷,跟您打听点事儿。”“干嘛呀?”

“哎,我上这儿来找人来。”

“找坟啊?上外头瞧瞧去,这儿是庙。”

“哎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是找人。”

“哦,找神啊?里边供着呢。”,就这不会好好说话。

“哎我说你这孩子,岁数不大说话怎么这么噎人哪?你那饭都是打后脊梁下去的啊?”

“哎你这叫什么话!”

“废话,听不懂人话是吗?”

“行行行行行,好,别吵,没什么意思。你干嘛啊你?”

“我找人的,我找我那个结拜的大哥,贾大爷跟这儿呢吗?”

“哦,那什么,贾大爷是您大哥呀?啊哈哈哈,在呢在呢,在里边喝茶下棋呢。“

马三点点头:“那你说一声去,请我们大哥出来,就说他三弟来了,我们好好聊聊。“

“那您进来吧……“

“我不进去了,我就搁门口等着他。“

“哦,好嘞。“小老道跑进去了,过了五六分钟,贾大爷出来了,四十五六岁,留着山羊胡子。

“谁呀,谁找……哟!老三来啦!“

马三纳头便拜:“哥哥欸!“

“哎哎哎,兄弟,我可是有日子没见着你了。”贾大爷笑:“怎么样最近,哈哈哈,混得不错啊,你瞧这玩意儿,穿着打扮也看得出来,我兄弟这是发了财了哈哈哈哈……”

“哥哥欸,您可好,您真成,您这……您瞧我现在混整了,我这不穿上零碎的绸子了吗?那个……哥哥……那个……我……”

“怎么了兄弟?兄弟兄弟!嗨,咱们一个头磕在地上,那就跟亲哥们儿一样的。说吧,有什么事儿哥哥给你做主。”

马三眼泪都快下来了:“哎呦喂,哥哥我这……哥哥,我求您来了!”

“怎么还求我来了,你怎么了兄弟?怎么来了跟哥说,谁欺负你了?”

马三摇头:“不是,不,没人欺负我。”“那谁得罪你了?哥官厅里有人,咱办他。”“不不不,不至于不至于。”“那你到底是怎么了兄弟?”

马三叹口气:“咳,哥哥,我实在是罗锅上山。”

这是北京一句老话,罗锅上山——钱紧。

马三:“哥哥我这罗锅上山。”

“哦,哈哈哈哈哈,罗锅上山,手里富裕,是吧?”

“您这……怎么还带改俏皮话的……哥哥欸,我跟您说,”马老三一摊手“没辙,真没辙了,我也知道,凡事告人难,跟谁说也说不出去,唯独咱们自己哥俩,我……您看您明白我这意思是吧……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哥哥,无多有少您拆兑我点儿,我甭管是卖点什么,我捣腾点什么,我得过这冬天。”

列位,天底下最难的事儿就是借钱。这借钱难啊,一个就是给你不给你吧,给你伤交情,为什么呢?你借了未必还得了,不管什么原因,可能是真倒不下来,可能有的就不打算还了。反正是伤交情。还有一种就是我找你借钱,这一说,不给。不给俩人也伤交情。所以说借钱之前人的心理负担是特别重的。

“噢~”贾大爷点点头:“兄弟,你我二人知己弟兄啊,亲哥们儿一样啊,不叫事儿!”

“那好,那我就谢谢哥哥了。”

“嗨,看吧!”

天底下顶数看吧俩字儿不是人话,这儿借五千借八千借多少钱。

看吧!

你是借你是不借,什么叫看吧?

贾大爷招招手:“兄弟,真武庙你来过吗?”

马三点点头:“来过啊。”

“哎,这里边重新装了一遍,所有的神像啊,所有的这个坐像,完全重新油漆粉画,我带你进来看看。”

“哥哥啊,我哪有那个心思看这个啊?”

“哎,来来来来来,不着急不着急。”

本来马三就站在台阶下边,两步就上来了,一进来进山门,左右是哼哈二将。这是《封神演义》的两个人物。

“兄弟,看见了吗,哼哈二将。”贾大爷抬手指指“兄弟,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马三抬头看看:“哥哥我明白了。您瞧了吗,这两尊神像神采飞扬,你看这个状态,这个精神,一看就是发了财了,憋着把钱借给别人!”

贾大爷乐了:“兄弟,哈,你想多了。你看这俩人这表情这状态。第一,俩人连个座都没有,跟这儿站着。第二,一看就是来人了要借钱,左边的说哼!右边的说哈!不像借钱的样儿啊。”

“哎,哥哥您……”

“来,进来进来。”进二道山门,这儿供着四大天王:魔礼青,魔礼红,魔礼海,魔礼寿。魔家四将。一个耍蛇的,一个打着一把伞的,一个弹着琵琶,一个弄一花架子。这四个跟这儿挺好。

“来来来进来进来进来!”进来了。

“你看这四个怎么样,你看这四个画的好不好?”

“好啊哥哥,你看这四个是开了心了,大丰收!你看这四个,耍着蛇打着伞,弹着琵琶摆着花架子。心情愉快,憋着借钱呐!”

贾大爷摇摇头:“兄弟,你想的老是和别人不一样。这四个人分两拨:打伞的是一拨,另仨是一拨。打伞的是因为没有钱,无法见人,打伞挡着脸。你看这仨了吗?弹琵琶耍着蛇,还摆一花架子,这仨啊,是卖艺的。都穷的上天桥,这是刚回来,你说他能借钱吗?”

“呃……嗯……哦哦哦……”

“来来来兄弟,再上里边来。”

后边有一个弥勒殿,供的谁,弥勒佛。秃脑袋,敞心露怀,拿一大口袋,满面含春。

“兄弟,这尊佛认识吧?”

“认识认识,哈哈哈,弥勒佛。大肚能容容天下能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哎呀这是一口袋钱憋着借人呐!”

贾老大:“你瞧兄弟,你这个心态很好。哈哈哈。我就问你,天儿凉不凉?”

“凉。”

拿手一指这神像:“那么凉这孙子连帽子都没有,敞心露怀拿个口袋,这是上粮店赊粮食去的,他哪能借钱哪?来吧,给你个吉利,咱们上财神殿。”

转身进来了,财神殿。这财神,分文财神和武财神。过去来说,文财神比干丞相,就是商纣王的叔父,他的心是七窍玲珑心,妲己非要吃,所以就被摘了。比干无心,所以后辈人说他能做财神,为什么?因为他心地无私,没有心。拿他当财神。还有一位文财神叫范蠡,就是西施范蠡那位大富。武财神是两位,一位是关羽关云长,武圣人武财神。一位是赵公明,赵公明赵玄坛,骑着黑老虎拿着钢鞭,也是《封神演义》的人物。什么买卖供什么财神,都不一样,不能胡来。咱们也真见过有些那些个不正规的洗浴中心,供一个关二爷。那不胡闹吗?关二爷亘古一人财色不爱,这么一个真君子给你看窑子你说你好了好不了?

那么真武庙这个财神供的是赵玄坛,三只眼骑着黑老虎拿着钢鞭,这一进来,马三纳头便拜,咣咣的磕头:“哎呦财神爷我可看见您喽,老爷子您得疼我,有您保佑我,有我哥哥疼呵我,今儿个借钱准能到手。”这叫念山音,给贾老大听的。

贾老大一把把马三搀起来:“起来起来兄弟,快起来,别让他为难。你没看财神爷这状态吗?这叫骑虎难下。他自个儿还没饭辙他能管你啊?”

“哎,哥哥您……”

“来来来,咱们拜拜真武大帝。”

转到正殿,正当中供着真武大帝,披着头发光着脚,掐着诀攥着宝剑。左腿上盘着一条蛇,右脚踩着一只乌龟。“来,三弟。真武大帝在这儿呢,你看看,怎么样啊?”

“好啊,好啊好啊好啊,我觉得有真武大帝保佑我,我一定这个年关能过的好。”

“哦,兄弟你是这么想的?哥哥给你批解批借。你看他腿上那蛇了吗?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蛇钻窟窿蛇知道,这个意思就是谁疼谁知道。你再看这脚踩着乌龟,你知道什么意思吗?都不敢见人,缩头缩脑,说明没钱。再瞧瞧真武大帝,披着头发连梳辫子的钱都没有,脚底下光着脚,没鞋啊。”

马三说:“可是我说他攥着宝剑……”

“就是谁借钱跟谁拼命!”

“哟,哥哥……您这个意思就是您这个……我……”

贾老大摆摆手:“兄弟,钱不叫事儿。咱们哥们儿过的多,什么叫仨瓜俩枣啊,三千两五千两的银子都不叫事儿……”

“我谢谢您……”

“但是!你等我说完了,但是得讲理,你在外头还放着帐呢,对不对。你是没钱花,可是别人还欠你的呢。你得先要帐去,你把帐要来之后,说再有什么不够的,哥哥给你添,那是我疼呵你。你不能一上来一刀先剌我啊,这没有道理啊。”

这两句话说的看似有理,其实这贾老大老奸巨猾,那么说真有人欠马老三的帐吗?有。就是这磕头的老二,坛子胡同闷二爷。前几年马三耍钱,有时候手里还富余富余,有这么一天这哥仨碰到一块儿了,闷老二缺钱,找大爷借,大爷那个专业不借钱啊。三说五说,马三站起来了:“给!”抓出一把散碎银子。“二哥,拿着花去!”时间一长他就忘了,闷二也没提马三忘了,但是贾大爷替他记着呢。所以今天说这个。

“他还欠你钱呢,咱们老二。你先把他那个先要过来,剩下的,冲哥哥我说,对不对。好容易进趟城赶紧找他去,眼瞧着天儿可就晚了,你别这么一会儿出不了城门,知道吗,出不了城们没地儿住啊,咱这小家小炕的,住店又得花店钱。赶紧去!”

马老三慌忙点头 :“哎哎哎,我去我去。”

出离了真武庙,马三拐弯抹角抹角拐弯,来在了坛子胡同,转过来一瞧,这闷二坐在门口台阶那儿,揣着手望天呢,马三两步就到跟前了:“二哥!”

闷老二抬起头:“哎,兄弟你来了。”

“啊我来了,您挺好的?”

“哎,行。”

“好家伙您这坐在门口这儿晒太阳。太阳都快落了。那什么,哥我找您来了。”

“啊,什么事儿啊?”

“唉……那个……我说这话我该打脸我……哥,您记得不记得,前几年,您跟我手里拿过点钱哪?”

“嗯。”

“您瞧兄弟我现在混整了,我这穿上补丁的衣裳了。没别的,您要是富余的话,您给兄弟吧,实在过不下去了。”

闷老二点点头:“嗯。让我还钱呐?”

“那个,您赏给兄弟。”

“要还钱也不难,我家有二亩蒿子园,待到蒿子长成了树,片成木板做成了船,苏杭二州游上五千年,游到钉糟木头烂,钉子挂在路边,挂上羊毛擀成了毡,把毡子卖了钱,我再把你的帐还。”

马三站起来了:“我去你舅舅的。二爷您这是玩人,你家二亩蒿子园,那玩意儿得长成了树,片成木板做了船,苏杭二州还得游上五千年,我等得了吗那玩意儿,不还钱就说不还钱,您这转着弯骂人不应该啊哥哥。”

闷二叹了口气:“兄弟,哥哥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那,您这样,嚯,我大老远来一趟,我住西直门外现在,城门楼子外头。我来了您也不给口水喝,也不问我渴不渴饿不饿的,坐在门口来一唐诗三百首哪儿的事儿您这是。”

“啊,哦,你要愿意进屋你就去吧。”

“哎,好。”,这一推门吓马三一跳,就这院子里丫丫叉叉有一百来人,都站满了。

“哎呦,二哥,这都是干嘛的这是?”

“都是帐主子,要账来的。”

“那怎么不让他们上屋里去?”

“屋里还有五十来人呢。”

“哥哥,要照您这么说,这事儿,没办法了就?”

闷老二看看马三:“兄弟,他们是外人,你是我兄弟,你明天早点来。”

“早点来您给我钱?”

“早点来上屋里等着。好歹还有个座呢是不是。”

“哎呦喂哥哥,您这个性子你是真行,难道说您就不着急吗?这日子怎么过呀?”

这句话说完了,闷二爷这脸抬起来,眼珠子一翻:“着急管什么用啊?兄弟你急不急?”

“哥哥我都替您急得慌,怎么办呢这事儿?”

闷二:“你要是真想要钱的话,明天五更你就来,哥哥叫你干点活儿帮个忙。我欠你的钱翻倍给你,去不去?”

“行啊,那哥哥您叫我去我就去呗是吧。”

闷老二盯着马三:“但有一节,胆要大。第二,嘴要严。做得到不?”

“行啊,那有什么做不到的,我都混成这样了我也没什么可在乎的。何况哥哥叫我去,那行那去呗。那明儿早上起来,一开城门我就来,好不好,我去哪儿找您呢?”

“你到砖塔胡同东口,第二家那大院,你上那儿找我去。咱们那儿见面,好不好?

“行嘞哥哥。那您这跟他们先玩儿吧,我先走了哈。”

打这儿走,出城回家。

这城门每天开每天关,赶赶喽喽,刚一出了西直门,城门就关上了。天可就擦黑了,到这会儿凉了,马三这手揣着,缩着脖子,这脑袋上也没个帽子。小风一下来还挺难受,一溜小跑往家走。

西直门外不像现在一样大大马路,当年就一条小道,两边都是树。走着走着猛然间,“哎呦?”路边的树上挂着一个死人。那个年头,有的过不下去了没辙了,死在路边的经常有,这个叫倒卧。大多是冻饿而亡,或者抽大烟的,犯了烟瘾的,早上起来街边一躺就死了。也有过不去年了没钱还债了,上吊吧,也经常有,所以说不叫事儿。

“哟,你看,这出来着还没有呢。”一看挂的这主儿呢,穿的衣服还挺干净,头上戴个帽子。马三瞧瞧:“唉,你看你上吊了,你说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你穿这身衣裳比我这身还好,你还有个帽子呢,我连帽子都没有。”

踮着脚就把这帽子摘下来了。往自己脑袋上一扣,“哟,还挺合适。”摘下来看看,九成新,不赖哉。“谢谢啊哈哈哈哈,衣服我就不扒了哈哈哈,那个,得,一路好走,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这帽子行,哈哈哈,我来这个。”

再往前走十来分钟就到家了,全是荒地,根本就没有人家,就这么孤零零一小院子。马三进来了,把门关上,坐点开水。又把早上临走的剩饭剩菜热了热,吃完了,刷刷家伙搁在边上。天就黑了,点一蜡烛搁在桌子上,有茶叶末,找一大瓦壶冲。茶叶末,也叫高碎。有个名儿叫满天星。味厚,沙口,专有爱喝的。

喝了几碗水,自己叨叨念念:“今儿个还得早睡觉,明天五更天,一开城们我就进城,砖塔胡同等我二哥去,到时候甭管是干点什么,他把钱给我我就算行了,穷人呗也得活着,那怎么办呢是吧。”

喝完了水,把壶啊碗啊推到一边去,吹熄了蜡,躺下睡觉。跑这一天也不容易,饱了发困饿了发呆,吃饱了喝足了,拉过被子来,盖上睡觉。

按时间说,得 到了夜里十一点多了,外边起了风了。“呜~~~”尤其是荒郊野外,风一吹起来听着格外的凄厉。马三似睡非睡的时候,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

“把帽子给我!”

就这一句话,声音不是很高,听得出来就在门口三五步远:“把帽子给我!”

马三一翻身就坐起来了,顺着脊梁沟这股子冷风就上来了。

“谁?!谁啊?!别吓我……我有菜刀!”

恐惧到了极点就是愤怒。一个人给吓得不行了到最后又喊又叫跺脚骂街,那就快吓死了。

“我有菜刀!”

有菜刀管什么用啊。

喊得嗓子都哑了,没有动静。马三悄悄地下来了,耳朵贴在门上,听听有没有脚步声音,没有。松了口气,刚松口气,这门缝外边说话了:

“帽子!”

“啊……”

这帽子在哪儿呢?一进门有一碗架子,在那上边挂着,马三伸手摘下来,一开门:“给你!”顺着门缝扔出去了,人就坐地上了。哆嗦了大半天哪,这冷汗不断。到最后听见院子里面没声音了,悄悄的开开门缝,没人。

“呼……活活吓死!烧水洗脸不睡了,还睡什么睡,赶紧走吧。到时候有了钱哪怕城里小破房子我也来一间,我不能住这儿了,我得吓死。”烧水,洗了把脸,喝口热水,归置好了出来,天蒙蒙亮。把门带上,也不用锁,没东西可偷。自己心里嘀咕:“怎么回事儿……真吓人。走,进城,西直门。”顺着小路就出来了。

走来走去就走到挂死尸那儿了,拿眼一打:“啊!”

死尸戴着帽子呢。

“你自个儿去的是吧?你说实话你是不没死啊,你是不挂这儿歇着呐?”马三挤兑的胡说八道了。“哎呦喂要了我的命了,我跑吧!”

嘡嘡嘡嘡嘡,跑了一身汗,一直来到西直门这儿,站住了。等了一会儿,门开了,一进城就踏实了,一见着人就不害怕了,街上那些早期的生意人都出来了已经。“赶紧,干正事儿去,挣钱去。”奔哪儿?砖塔胡同。

到砖塔胡同这儿没什么人,因为天刚亮,普通的住户还没起。马三这一进胡同,对过来了一人,俩人撞一满怀。

“好家伙你真行,差点摔我一跟头。学好了是吧,你往人身上长呢,你真行。”

谁撞的他呢?一个小伙计,这个小伙计是干嘛的呢?挑挑儿送水的。早年间北京城没有什么自来水,全靠着水铺给送水。水铺,是山东人干的多,基本上是山东人垄断。养着好多水夫,水夫有的是推着木头车,有的是挑着扁担前后俩桶,去给人挨家挨户送水,常年供应。那么送水,就得早上起来,清晨去。这个小伙计就是如此,但是孩子挺苦,小孩儿岁数不大,十六七。挑着两桶水迷迷糊糊给人送水,没想到撞上马三了,赶紧扶住怕这桶洒了。听见马三骂闲街也不敢搭茬,就低头错过去了。马三一瞧也就算了:“大早上起来这事儿闹的。这好家伙没怼死我。我走吧,找我二哥去。”

小伙计挑着水进了路边一个大院,院里有一大水缸。把两桶水倒进水缸。把桶都弄好了搁在肩膀上,手里边拿了一大铁钉子,往屋里喊:“那个水倒好了,是画道儿啊是给钱啊?”

什么意思呢?就是你要是给钱的话,把钱给我我就走了。画道儿就是我拿着钉子在墙上画正字,咱们月底一起结账。

“是画道儿啊?画道儿不画?大爷大奶奶,起床了没有啊?”

怎么不搭茬呢?水可给了,你不言语声这小伙计没法走啊。

两蹬台阶就是这家的屋门,小伙计伸手要敲这门:“大爷……”,门开了,头天晚上没插上,推开了。

“大爷大奶奶。”小伙计挑着这扁担两个空桶探头进来了,“大爷,大奶奶,还睡觉呢?起床了没有啊?这个水我是画道吗?”

这个房子是一明两暗叫连三间,三间房子中间断开,中间这个叫客厅,两边是两间卧房。左边这屋睡觉,门口挂着门帘子,小伙计站在正门这儿挑着俩桶:“大爷大奶奶,还睡觉呢?画了道我就走了?画道不画道啊?”心说这家干嘛去了,“哎,起床了没有啊?”说着就进了屋了,瞧瞧这边,瞧瞧那边,那边屋里黑着灯,知道没人,这边屋门口撩着帘子,打鼻子一闻,有脂粉香气,就知道这是卧房。小伙计就过来了,站在门口:“那个,大奶奶在家了吗?大爷爷,睡醒了吗?我送水来了,有人没有啊?”说着,就拿手撩那帘,这一眼正看到床上,床上有人睡觉呢,被和盖着,就露着两条腿。这腿上穿的是浅粉色的睡裤,绣着花。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女人,打鼻子一闻这股子香味儿,小伙计心旷神怡。十七八,他也到那个岁数了,而且这个时间这个环境这个状态,自己觉得有点神魂飘荡。

“大奶奶,还睡觉呢?大爷呢?”看不太清楚。脑袋就探进屋里去了。

“大奶奶,是画道儿吗?那个水我送来了,还睡觉呢?画道不画?”这小伙计那个贫呐,一句一句这么喊。在身背后出现一个人,就站在后边就这么瞧着这孩子。要是光这么看着还则罢了,这个人的手里边,拎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