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史行吟》——吴堡,陕北的江南故城
吴堡,我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县名,虽然辖管它的榆林市我来过十多次。
2020年12月,我受邀到吴堡县做 旅游 讲课,得以参观这里的景区景点。
吴堡石城是吴堡最知名的景点,据说有1600年 历史 ,整个城和城内的建筑都是石头垒砌而成,其实这儿本是真正的吴堡县城。
吴堡石城面积约110亩,不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齐备,城里有县衙、监狱、军营、书院这些政府机构,有买卖货物的集市商街、药铺、铁铺,有官眷和平民的居住区,还有文庙、武庙、观音庙、龙王庙、娘娘庙、魁星阁、城隍庙、药王庙等各路神佛的地盘,甚至还有专门为女孩子设立的女校。
石城遗存的建筑大多已经破败坍塌,这其中有自然之力使然,有居民活动影响,也有日军的暴行,供奉关圣帝君的武庙就是在炮击中被炸毁。1938年春,日军占领了黄河对岸吕梁市,为了打过黄河,在玉皇顶架起大炮轰击古城。当地人说是关老爷抗下了日军的炮弹,护佑了黎民。至今坍塌的武庙旁的石墙上还留着密密麻麻的弹坑。
文庙离武庙不远,也不大,只有六间石窑,应该算是中国最小的文庙,两个主窑曾经供奉过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和亚圣孟子,现在墙皮脱落的只残存了几笔模糊不清的画或是字,旁边几口副窑在上世纪八十年被土墙圈起来养猪,孔老夫子如果有灵,一定会徘徊叹息。
商街,是简陋的连排石头窑洞,路右边靠崖体的几乎全部坍塌,仅存左边的五六口窑,因为土路雨后泥泞,几十年来居民不断用黄土垒垫,现在路面高出商铺一米多,让深陷在路基下的商铺看上去更像是猪圈、牛圈。看着眼前拼凑简单的石窑,很难想象当年的商人们窝缩在如此简陋的环境里,如何熬过炎夏酷寒,吆喝买卖。
看过电视剧《走西口》,写的是晋商顶风冒雪出雁门关到内蒙经商的经历,其实现实中有不少晋商是自吕梁西渡黄河来到陕北谋生,他们从贩卖针头线脑做起,一文钱、两文钱的攒着家当,最终有人成了大商巨贾,有些人潦倒一生。眼前这小小商街里曾经鲜活的一张张面孔,不知道能有几人荣归故里修宅捐桥,有几人和家人音信终绝,又有几人潦草的埋骨他乡,却还被家人日日期盼着。“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深闺梦里人”,脑子里突然出现的这句诗,让我心绪难平。
我们在曾经的城墙上走了半圈,脚下就是陡立的崖壁,我好奇为什么这里的城墙很少有护墙,一问之下才知道竟然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被当时的熊孩子们推下山了。转念想想,也许这里的护墙本身就不为了结实,就是让那些想偷袭的敌人上当,一用力拉扯就会倒塌,连人带护墙石滚落,成为杀伤力极大的武器。
在石城里走了一路,我用手触摸了一路石砖石瓦,这些千年前的红砂岩,多数已经被日晒雨淋、冰封雪盖的皴裂出一道道豁口,如同耄耋老者额头密深的皱纹,我突然明白,原来石头也会老。
问及这座石头城的来历,吴堡县文旅局白彦龙副局长说石城可能是大夏国国王赫连勃勃所建,也可能是同时期戍边的汉人所建。
我去过靖边,那里有赫连勃勃督工用土修建的统万城,即便残破到没有一栋完整的建筑,但悲凉的氛围下,只有残墙的统万城依旧是气势恢宏,气度不凡。谁曾想吴堡这纯石头做的城也可能是他的手笔。如果赫连勃勃不做国王,估计会是一位极具想象力的建筑大师。
曾经有学者支持吴堡石城是汉族修建的说法,但却说吴堡这一名称来自“吴儿堡”,吴儿堡是匈奴给被俘虏和奴役的南方汉人修筑的战俘营,这个名称是汉民族曾经的屈辱。白副局长极力反驳,说吴堡石城不是吴儿堡,我也不认可这种论调,道理很简单,只要略懂古代军事的人就知道把战略高地拱手让给敌人的后果,所谓的居高临下,所谓的势如破竹,大夏人除非疯了、傻了,才会将这种易守难攻的地方用来关押俘虏。
历史 上游牧民族对俘虏的关押,以苏武和宋朝钦徽二帝这样的皇族权贵为例,往往是在地下挖一个深坑,周围垒上石墙,或者直接关在枯井里。所以吴堡石城一定不是战俘营,也许是赫连勃勃所建,但更大的概率是退居黄河以东的汉族政权锲入黄河西岸的战略要塞,如同战国时期秦国的函谷关,如同解放战争时期的延安,易守难攻的吴堡石城,进,可攻陕北全境,退,让追击的敌人有所忌惮。对岸山西的古渡口叫军渡,是集结部队渡河的地方,只要渡过黄河,士兵和物资就能源源不断的支援这座坚钢不可摧的城堡,也只有具有这样的战略意义,吴堡才会被称为“铜吴堡”。
现在石城的原住民是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我去看时,精神还好,但毕竟垂垂老矣,终有一日将会离世。随着最后一个原住民的离去,石城就彻底失去了嫡亲儿孙的陪伴,只有游客和工作人员这些不相干的过客来来去去了,而这些品头论足的过客和石城又有什么干系?沉默孤独的石城只会越发的沉默和孤独。
站在石城,脚下是壁立的山体,稍远是壮阔的黄河,再远处是吕梁山区。当年赫连勃勃如果来过这里,想必会有气吞大好河山之感。今天的我站在这里则是五味杂陈,既感慨河山之美,又惋惜破败的现状。
有那么几分钟,我久久的盯着一块风化干裂的石头,内心里为自己叹息,石城能活过千年,自己这些匆匆过客能活多久?人人都希望长寿,但如果生命只有两个选择,那么人生到底是像石头一样没知觉的活的久一些好,还是精彩却短暂更好一些?我曾在秦岭大峪破败的老屋前思考过这个问题,在楼观台的老子像前问过这个问题,但今天我在这里依然没有答案,我发觉自己有些悲伤。
毛主席东渡纪念碑,建在在一段黄河水流平缓的岸边,白彦龙副局长给我看了一段珍贵的视频:周总理被小战士们搀扶着走上船,毛主席在战士们的保护下稳稳的走上船,离岸的船为他们的陕北生涯画上了句号。当时谁都没有想到,这一走,中***中央就出了陕北,就走向了全国革命的胜利,一年半后中华人民***和国宣告成立。
纪念馆的资料介绍,毛主席上船前似有所思,在岸边来回踱步,还吸了两颗烟。我站在渡口,想感受彼时伟人的气息和心境,但今天实在太冷,冷的把偌大的黄河都冻结了冰,只留了窄窄一道缝隙让携着冰裹着雪的河水缓慢从容的淌过,于是我还没开始感受就朝不远处等我的车上跑去,路上却突然懂了毛主席《沁园春·雪》里的八个字: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一直以来以为这是象征意义大过写实的修饰,却竟然是对大自然的忠实描写,难怪这首诗气度如此恢弘,原来是这处天地的恢弘,原来是作者胸中天地的恢弘。
二碛,据说是仅次于壶口的险要地,在这里即便同样是零下十度,即便是别的河段已经冻的结结实实,但二碛依然河水滚滚,奔腾踊跃,咆哮声声,大河每时每刻、分分秒秒不停的拍打冲击堤岸,发出让人心神惊骇的怒吼。
站在二碛,我能感受到来自古老黄河野性厚重的原始气息,这才是孕育中华文明的母亲河的气质,不像现今山西段的黄河、河南段的黄河,平日里温顺无比,发起脾气却又为祸四野,脾气乖戾的难以捉摸。我在沉思时,一旁的贺翔副县长为我按下相机快门。
白副局长看我久久不愿离开,说:我给你们唱一首陕北民歌吧。说罢站定那里,抑扬有韵的信天游从他的口中和胸腔里喷发出来,呼唉嗨吆的震到耳中,飘到空中,惹得浮冰都渐渐的慢了下来。我想到一幅画面:寒冬腊月,纤夫们光着膀子拉着货船艰难前行,豆大的汗珠不断滑落,人人都已经精疲力尽,但想到倚门而立盼自己回家的俏妹子,想到热炕头和煮的咕嘟响的羊肉,所有人扽紧绳索,更卖力的吼唱着悲苦而甜蜜的信天游。
现在黄河上架了桥,陆地上通了铁路、公路,再没有人需要这些拉纤的汉子们,那些失去谋生手段也上了年纪的黄河纤夫,不知道锅里还有没有炖的香气四溢的羊肉,梦里还有没有翘首等待的红袄绿裤的佳人?
现在的吴堡县城是国内为数不多没有红绿灯的县城,因为县城地方不大,吴堡人有礼貌,人们不用焦虑闯红灯吃罚单,也因为人少,多数是亲戚套亲戚,说不过三句话便发现是一家人,于是没什么好争的,遇到路窄,互相看一下环境,立时就有人倒车让路,很少会僵持或者发生不快。
文旅局郝根喜副局长说路对面过来任何一辆本地车他都认识,这个我信,吴堡县一***不到八万人,县城常住人口也不过两三万人,这儿也算是陕西最小的县城之一。
吴堡的女子很美,街头经常看到面庞洁白、身材苗条的女子走过或骑电动车飘然而过,细看竟有江南女子的神采风韵,这让我越发相信吴堡人的确是江南人的后代,但不少外地朋友对我的说法都持有怀疑态度,不敢相信在这贫瘠荒凉的陕北竟然可以生出如此温婉女子。
再说说吴堡的地名,前边说过和当年的汉族政权有关,准确的说,应该是和当年吴地人有关,我们已经无从知道这些吴人的来历,但不管是守城戍边而来,还是被强制移民,或者被俘而来,总之就祖祖辈辈的在这里住了下来。这过程里,既与当地人通婚,又执著的保护着自己的故地文化,因而这里的风俗和榆林各县略有不同。比如把北方统称的跑旱船这种春节的民间舞蹈叫跑水船。端午节不祭祀屈原,祭祀伍子胥。家里姑娘出阁时送一对面鱼,这应该都是曾经南方生活的记忆保存。而且据说吴堡人和镇江人面对面各说方言,大家居然能相互听懂,而旁边的绥德县、神木县等地方的人,却听不大懂吴堡人的方言。
参观完吴堡的景区景点,我坐浑身绿的低速动车返程回西安,打开百度地图,发现吴堡的地形就像一个戴着白羊肚手巾圪蹴着的陕北老汉。老汉低垂着头,疲惫熟睡的身体蜷缩轻倚在黄河温柔的曲线里,昏沉的梦里是早已斑驳模糊的江南老家。
ps:吴堡县宣传部长李光泽老师讲述吴堡县的大作《黄河边的小城》被人民日报刊登,相比之下,我的文字逊色不少,现把他的链接发于此处,请诸君品读:/article/6070119/5982025
完稿于202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