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荣光的钟荣光:北有蔡元培,南有钟荣光

海德格尔在阐释荷尔德林的诗歌时,称之为最接近自然和神性的作品——在南方广阔的天宇下,灰色的云层上,一位“天空、大地与光明”的儿子,也在凝视着我们,凝视着我们的内心。

钟荣光一生功绩大者多矣,最闻名的就是“钟校长”这个称呼。他的大半生,都致力于岭南大学的近代化,说钟荣光是“岭大之父”不为虚美;因了岭大的成长,钟荣光在近代中国教育史和广东发展史上有了永久的影响。

我们缅怀那个“逝去的年代”,最值得回忆的就是精神领域的成就,教育的成就,大学的成就,大师的成就。“大学校长”这一极少数极精英之群体,自然是最辉煌的一道风景线。当我们提起北大的蔡元培、蒋梦麟、胡适,清华的梅贻琦、罗家伦,南开大学的张伯苓和东南大学的郭秉文诸先生,提起这些不朽的名字时,一种近乎宗教的情感会油然而生。

与这些前贤并列,钟荣光当之无愧。早在1920年代,就有“北张(伯苓)南钟”之称,其实钟荣光声誉早著,他比蔡元培先生还要长两岁;两人的经历也很近似:早岁中举,后来投身革命,终以教育为名山事业,经历是“传统士人一职业革命家——现代社会活动家和教育家”,这一点他们有别于梅贻琦、竺可桢、茅以升诸先生的科学家出身。

如果将钟荣光和蔡元培作一细分,也极有意思:蔡先生一生更“宏大”更“主流”,无论在同盟会还是北洋政府还是南京国民政府,地位都极显赫,伟大领袖一句“学界泰斗、人世楷模”奠定了蔡先生的圣人地位;钟荣光相对隐微,功名不及蔡先生,从事革命也只是“票友”身份,极少担任公职,因此更加超然。蔡先生出长北大,最大之事奠过于“兼容并包、思想自由”之主张,更重内心;钟荣光所为,主要在将岭大收归国人自办以及此前之全球筹款,偏于行动。

这只是事功层面的对比。在个人魅力上,钟荣光更寓于传奇色彩:1915年,他冲决名教罗网,与钟芬庭女士同姓再婚,比蔡先生举办新式婚礼更富叛逆色彩。更有甚者,他在甲午战争之后,愤世嫉俗,自甘颓废,沉沦于声色犬马,流连于风月场所,过起明末士大夫式的放荡生活,他的超人的聪明才智,都于不经意间流失了。“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恐怕是“温柔敦厚”的蔡先生不敢想像的。

以基督徒身份而为中国著名大学校长,钟荣光不是唯一,却是第一。但钟荣光管理岭大时却坚持社会办学、国人办学的道路,办学经济来源并不仰仗教会。课程方面,学校也开设神学教育.格致书院时期还是必修课程,后来逐渐淡化。最重要的是钟荣光从不要求他人皈依基督,推崇信仰自由。于基督教义之中,他撷取平等、博爱等理念,结合儒家的“大同”古训,教书育人,并且身体力行。

钟荣光对岭南大学最大的贡献当数两端:一是1908年~1917年间的筹款,他周游全球,向爱国华侨币和国内各界集资办学,使岭大成为国内社会办学的先驱;再一便是1927年1月,经过钟荣光和爱国师生的奋斗,将岭大从美国教会势力手中收回,这与当时以收回租界和领事裁判权为主要内容的主权化运动一样,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作为一个虔诚的墓督徒,钟荣光对“爱国”的理解也更为深邃。他爱的是语言和文化意义上的“祖国”,而不是作为统治机器的“国家”,他的爱是不夹杂功利目的极为纯洁的。对国如此,对家亦如此,他与结发妻何女士和生平知己钟芬庭女士都十分恩爱,却没有后嗣;一生结交权贵无数,经手款项极巨,从未以此谋个人之私,身后无余财。他视学校如家,爱学生如子,他的身上,完全是由赤子而圣贤的气质。

在我理解,钟荣光与弘一大师(李叔同)又颇相近。使我感兴趣的,是钟荣光的相貌,身材极高而瘦,额头宽广,颧骨转高,嘴唇厚常紧抿,目光专注,一派严师气度,但他的眼神里分明又是不为人察的笑意,如春风化雨一般慈祥。这与丰子恺描绘弘一时所用的“温而厉”极吻合,也符合孔门学生形容孔子的“君子三变,望之俨然,即其也温,其言也厉”。

在香港,在日本人的炮声中,钟荣光度过了他的晚年。太平洋战争爆发,钟荣光身陷敌境,他无所畏惧,但心脏病日重,1942年1月7日去世,享年76岁。一代贤人,永归道山。

钟荣光的一生,可以皆用尼采的人生观加以归纳,就是人生分三个阶段:青年像骆驼一样忍辱负重、观照人生,中年像狮子一样振聋发聩、挑战传统,最后在狮子的遗骸旁,天真的婴儿出世,这是个人进人澄明之境的标志。

百年前钟先生的道德功业文章,百年后光华灼灼。我们缅怀他,不只是奢侈的怀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