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澳洲的Airbnb做清洁工， 我在清洁中获得难得的平静
2022年2月
作者 | Sibyl
大年初一，我和室友从早上就开始为晚上和朋友的聚餐做准备。花了一个上午买菜，一整个下午包饺子，我们终于在晚上9点时团坐在桌子前，开始了真正的新年庆典。结束战斗后，诺大的厨房俨然成了战场，剩菜，脏碟，面粉，油渍。朋友们决定进行一些桌上游戏，而我在一天匆忙的准备后，身体心理都倍感疲惫，眼皮子打架，没有任何放松娱乐的心情。于是我默默起身，开始收拾残局。
满是油渍烧焦食物残渣的灶台，先喷上厨房专用的洗涤剂，静等几分钟，油渍逐渐溶解。从一大卷百洁布里撕下一张，对折，再对折，一把抹过灶台，露出不锈钢灶台表面，均匀反射着亮光；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冲过留有残渣的盘子，满是泡沫的洗碗棉抹过油腻腻的黄色污渍，污渍被白色的泡沫掩埋，水冲而过，露出了本身洁白光滑的表面。
此刻的我，身体的疲倦逐渐缓解，困意也减轻了不少，大脑异常清醒而又平静，甚至升起一种感动。这种感动不是在外人眼里无私收拾残局的自我感动，而是我不知何时在清洁劳动中感受到的满足，喜悦以及平静。这种情绪使我诧异万分。
我的人设从来都不是勤劳爱干净的。从小在家就不喜做家务，经常被妈妈说房间和狗窝一样，睡觉就是在衣服堆里扒个坑，不到万不得已无法忍耐是不会主动清理了。我一直以来都觉得清理是一个很浪费时间没有价值的事，为什么要叠被子呢？晚上睡觉时不就又会弄乱了吗？
要是以前把打扫看作负担的我，一定不会在聚会的时候主动要求清理厨房。就算是为了面子，或是在新朋友面前塑造好人人设，也一定不是由心而发去做，心里或多或少带有怨意，洗刷清洁也定会草草了事。而现在，清洁带给我平静，消除了疲劳，给予我满足感。此刻，我希望没有人来主动帮忙，由我一人来包揽清洁的所有乐趣，独自见证厨房在我的劳动下由脏到净的全过程。这种快乐，是从始至终的，是逐渐升华的，是非常隐私而难以道明的。
我是什么时候突然变了呢？
崭新的尝试
我一边清洁一边回想，改变应该是从几个月前无意间听到了一本《扫除道》开始。书的作者是一位日本汽车用品店的老板，他十几年如一日每天早上身体力行打扫公司各个角落，改变了脏乱差的店面和公司员工颓废的人心，并最终带动社会各界人士加入他，开创了十万人一起清洁的美好协会的活动。
在书里，他认为扫除对自己和他人的心灵都有数不清的好处。一个乐于蹲下身去一寸一寸清洗马桶的人，不太可能继续保持一颗高傲的心。在清理一个脏厕所的同时，看着污渍一点点被消除，心里的杂念也会逐渐消失，浮躁的心境也会被逐渐抚平。人看着洁净的东西，是很难滋生出恶念的。
这本书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虽然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生活习惯也没有什么改变。人嘛，感动归感动，懒惰的基因还是更强大。
在上学期结束后的3个月长假期，除了一份无薪实习，我还希望在周末空闲时做做兼职挣些生活费。机缘巧合下，我看到了一个airbnb招清洁工的工作。这个工作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时薪也远超其他服务业的职位，更关键的是他们最近急缺人手，可以立刻开始且时间相对自由，这对当时的我再合适不过了。我虽以前从未做过类似工作，但对自己却一直有股蜜汁自信。人生不就是不断尝试吗，这世上就没有我不能做的工作。
这家Airbnb在墨尔本市中心，他们长租了10间高档两房公寓再短租出去。最近是旺季，我每次去基本都能分到2到3套公寓的清洁工作，薪资按套来算，手脚越快相对时薪就越高。
每次去第一件事是到仓库拿齐一套公寓所需的所有布草（被单，毛巾之类），把所有清洁工具放上推车（一般宾馆里常见的那种），还包括一个专业的双肩式吸尘器、一把拖把和拖桶。然后拿上钥匙开始一天的工作。
每套公寓的清洁，我一般会从床开始铺。床一般是最凌乱的，先难后易，会在心理上更轻松吧。把用过的旧床单、床罩撤掉，装在布袋里，被芯和枕芯放一边。拿熨洗干净的床单床罩，一层一层铺好，多出来的床单和被子一起掖到床垫下面。再套好四个枕罩并整齐摆放在床头，整套公寓看起来就立刻整洁了许多。
下一步是回收脏浴巾、毛巾、脚垫。大部分客人会把用过的毛巾全部堆到浴室地上；较为讲究的会把毛巾都放到洗衣机里，甚至已经洗净；不怎么讲究的就是散布在房间不同角落，需要稍微花点时间寻找。之后换上干净毛巾，叠法和放置位置都有所规定。浴巾对折后卷起，正放在床尾。毛巾挂在浴室的栏杆，需要整齐地垂下。地巾等清洗完马桶后置于马桶盖上。
卫生间的清洁是重点。作为客人入住后最常使用的区域，马桶的干净程度能很大地影响客人的入住感受。一般短期入住的马桶比较干净，没有使用较久留下的黄色水垢，但时常也会遇到筒壁上沾着已发干而冲不下去的大便以及桶圈上的黄色尿渍。清洁工具是湿巾，比布更软，更容易处理狭窄边缘的污渍，用过之后也能直接丢弃。从桶盖开始，一层层掀开坐垫，里外都仔细抹过。洁厕液倒入桶底，洁厕刷用力洗刷桶壁，标准是肉眼层面看不到一个黑点。最后按下冲洗按钮，水流“哗”的一声冲击，泡沫与污渍一起卷入桶底，清新的洗涤剂味涌出四散，弥漫在洁白发光的马桶里。我小心翼翼的盖上马桶盖，铺上地垫，生怕留下一个指纹。一个崭新般的马桶等待着被新客人重新揭开。
玻璃、镜面和五金件是污渍和灰尘最难藏匿的地方，一点不明亮处都一目了然。喷上玻璃喷雾，再用专门的鱼鳞布反复擦拭，直到没有一滴水渍，一个指纹。最后是全屋吸尘和拖地。专业的商业用吸尘器总重大概8kg，需要双肩背起，每次结束我都觉肩颈酸痛，气息微喘，可它确实是肉眼可见的高效。在拖桶里加入洗洁剂，拖把在桶里打湿后尽量挤干。既防止地板在客人来时还没有干透容易滑倒，也是因为木地板不可用过多水擦洗。
打扫完房间后的收尾，我觉得反而是神之一笔——将屋里喷上薰衣草味的空气清新剂。当客人入住时，不仅目光所及干净整洁，气味也清新怡人。这种不同感官的***同作用，会给他们更好的第一印象。
由身到心的改变
实话实说，刚开始总会有点抵触心理。毕竟这不是一份轻松的活计，两套公寓下来，身体特别疲惫，话也不愿多说。每次分配房间，我都在心里默默希望拿到干净的一套。如果当天遇到的房间较脏，心里会有些闷闷不平。可是我就这样，坚持做这份工作一个多月，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改变。
不久前，我遇到了职业生涯里的第一个大挑战。当我下午一点半到达公寓时，本该10点就退房的客人还在使用淋浴室。我也因此与这四个将近2米的非洲男女打了个照面，而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与客人直接接触的。
耐心等待他们离开后，我推开房门进入公寓。酒气铺面而来，鞋底粘腻在地上，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样物品呆在本来的地方。开放式厨房已失去了它的功能，整个台面摆满了一箱箱空酒瓶和足有一个人一个星期量的麦当劳纸袋。洗碗池里堆满了酒杯和毛巾，到处都是湿的。原本洁白的毛巾布满五颜六色的酒渍，客厅的地板和墙上，也多多少少被五彩酒渍覆盖。
这一刻，我的心情是崩溃的。且不说工资是按套来算，我甚至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我踟躇着开始了工作，把堆满的垃圾全部运到楼道里的垃圾间，空酒瓶一个一个扔到垃圾管道里。酒瓶乒乓撞击着管壁，最终在落地一刻破碎，发出震耳的声响。我一瓶一瓶地扔着，忘却了时间，宣泄着怒火，想象着那破碎声不是因为在地心引力作用下跌落，而是我愤怒的手使劲砸出去的。看着一车的垃圾酒瓶慢慢减少，怒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
扔完全屋的垃圾，这个房间的清洁流程总算可以正常开始了。我深吸了一口气，这是我不得不面对的，我没有帮手也没有退路。唯一能做的只有调整自己的心态，更积极地看待此事。也不知道是我的刻意为之起了效果还是这一个月来的清洁生活改变了我，打扫过程比想象中顺利。我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有眼前一寸一寸有待清洁的区域，每完成一片，心里就轻松舒畅了几分。整个过程一开始就像一头骡子驼着好几袋大米艰难前行，而每完成一项任务，骡子就能经过一个驿站卸下一袋大米。房间渐渐变干净，骡子也越走越快，越行越轻松。
不知不觉三个小时过去了，最终拖完地的那一刻，我的感觉十分不真实。就这样，结束了吗！心中的喜悦有，更多是突袭的空虚感。这种感觉我在上学时期每次考完试都会经历一遍，那时考前多辛苦，多紧张，考题做没做出来，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结束了。
对清洁职业新的认知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开始感受到身体的疲惫，饥饿感也如潮水般涌来。这个时候，脑子里开始冒出各种想法。我花了三倍的时间来打扫这套公寓，却最终只能拿一套的钱，我, 这不是亏了吗？！打电话和男朋友抱怨，他也劝说我应该和经理要求额外的工资。可是当我再细想，那打扫的三小时转瞬而过，在清洁过程中的我的感受是十分正面的。我是平静的，放空的，没有杂念一心一意的。而完成后走在回家路上的我，是轻松的。我就是那个骡子，走到终点，卸下了全身的货的骡子。我的身体本体一定无比劳累，可是卸去了心里的杂念后的那种轻松感，能够将身体的疲惫轻易掩埋。
更多的还有涌来的感动，喜悦，与自豪。我完成了一项一开始觉得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以前的我，也一定不敢相信自己能一个人一口气打扫3个小时的卫生。 若是用时间和金钱来衡量，我一定是亏了的；可若是说给我身心上带来了什么，它是一个挑战，一个绝佳的机遇，它把我对困难的认知阈值提高了。对此之后遇到所有不如它一般脏乱的公寓时，我都会以一种更积极的态度，感恩地来清洁。
这种改变，是清洁用它独特的魅力引领我的。它告诉我，只要愿意开始就一定会变好，你所做的每一点努力，都有肉眼可见的改变。这种反馈是及时的，是引导着的而不是强迫的。它从内在给予打扫者激励，平静着他们的内心，引领他们运用五感去感受，让他们感觉到充实，最后以一个全新的面孔作为最惊喜的奖励。
我喜欢在清理进行中的自己。那是一天中难得的平静。这种平静与在家悠闲躺着放空不同，是色，香，触结合的产物。一把散开干净熨烫好的被单时，能闻到“干净”的味道——淡淡的洗衣剂的清香夹杂着被熨斗熨过的“热”味；用手缓缓抚平床单时，指尖所过，是布料上每一根粗糙的纤维，错综复杂的交织着，那么干燥又那么平整；眼睛所望之处，是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洁白的灯罩。拉开洁白的窗帘，在光的照耀下，可见的连灰尘也是白的。整个房间里，就只有我一人，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安安静静的，等待着我用神奇的双手拂过后，变成今天的模样。
细细想来，清洁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工作。这个世上又有多少种工作能在维持生计的同时给人带来平静的享受呢？不可置否的是，以前的我对于清洁工这样职业有着与其他白领工种不同的分类。现在我重新看待起清洁工的工作，我甚至仔细想过这辈子把清洁作为职业的可能。说来倒也可笑，因为这并不符合当今中国社会的职业认知。知名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励志成为一名全职清洁工，这诡异程度应该是足以登上某类公众号当天的头条，以供大家唇枪舌战，贻笑大方了。
而只有当自己亲身体验过才会了解，清洁工是一个多么神圣且值得尊敬的职业。这里的尊敬与一般意义下我们对清洁工的尊敬不同，不是因为清洁做的是最脏最累的活而值得尊敬，而是这个工作既能服务他人，创造和谐社会，又能净化心灵，升华自我。所有与清洁相关的人与事，都能体验到它所带来的美好。因此，与其叫清洁工作者“清洁工”，更好的称呼应该为“美好创造员”或 “净化天使”。
此刻，我才理解到《扫除道》的作者键山秀三郎为什么给一个打扫卫生的活动起名为“美好协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