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小煤窑

我的家乡,在南方县城的一个小山村。虽然位置偏僻,但也称的上山清水秀。南方多丘陵,我们村却有属于自己的几个不矮的山头。环绕一个大水库,有二座山,名字很好,叫龟山、蛇山。在这二座山上,遍地都是一种像磨盘的远古化石,指甲大小,小时候常串起来当手链玩。最高的一座叫梅仙岭,有一半属于我们村。在周边十几里,梅仙岭是最高的。山里四季不同,总能摘到好吃的野果。山脚下有另一座水库,有一股清泉从地底冒出,泉水冰冷清甜。

梅仙岭的另一半,属于一个国有大型煤矿公司。他们在山的顶部,打了个通风口,为地下的煤矿通风,经常会发出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从通风口到另一边的山脚,铺了一根特别粗的铁管,可能是排水用的。小时候,经常和小伙伴去踩着铁管走路,比谁更厉害。其实挺危险的,有的地方离地上十米高,摔下去可不得了。

据说在我们那里,从清末开始就有人挖煤,这点我倒是可以印证的。我的一个邻居,叫夏爷爷,小时候有次放牛,他跟我说起他的父亲。他父亲那时靠给人送煤为生,用那种独轮车推。有一次天气很冷,突然下起了大雨,他父亲在外送煤,躲无可躲,浑身被浇了个透,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从我开始记事,印象中,小山村的日常生活,都是围绕着煤矿的。我父亲也当过小煤老板,来点小股,谋个活计啥得,干了十几年。不过,那时候的煤炭价格低,煤老板可没后来那么风光。当煤老板也简单,一般是几个人合伙,买来井架、绞车、抽风机、电缆等,就可以开工了,当时也不用办什么证,直接往地下开挖。能不能挖着煤,就要看运气了。

也不全是运气。地下的煤层是有勘探过的。旁边的国有煤矿,只挖深层的厚煤田,小煤窑没那个资金技术,就挖浅层的。有时候显示这个深度有煤,但可能在这个点矿脉就断了,所以还是要点运气。

父母总是忙忙碌碌。家乡人多地少,光靠种粮食只够吃饭而已。父亲在煤矿上顶个班,统计出货量,收了多少钱等等,反正一天到晚要守在煤矿上。母亲开绞车,将工人拉上拉下,将产出来的煤炭拉上来。座位旁边有个电铃,煤窑下面的人装满一个大铁桶后,按下开关,开绞车这里电铃一响,知道了,得拉上来了。

煤分很多种。最好的那种是煤块,块状像石头,乌黑发亮,烧起来很快,几乎没什么烟。次一点的是碎煤,这个是量最大的。最差的,我们土话叫板,就是煤矸石,当时没什么用,直接扔掉,不过后来,也能卖钱的。

煤矿工人是非常苦的。南方的小煤窑,瓦斯重,积水多,煤层薄。有些煤层只有三、四十公分高,小煤窑舍不得放弃这块煤田,又没有什么资金,所以巷道很低。工人要挖煤,必须匍匐着前进,拿着铁锹,拉着拖车,装满一拖,便又匍匐着退出来。往往一个班下来,衣服全部湿透,全身黑乎乎的。很多常年下井的工人,都有风湿病,就是这么来的。

苦点还好,可怕的,是小煤窑经常出事故。由于瓦斯多,积水多,加上小煤窑老板也没钱投入,小煤窑经常发生塌方或瓦斯爆炸事故。按照我们那里的风俗,煤矿上死的人,不能放在家里,只能放到祠堂。小时候,隔不了多久一段时间,必定会在祠堂办一场丧事。人们披着白色的麻布衣服,关系远点的,则头上缠一块白布,或磕头或鞠躬,放上鞭炮,敲着沉重的铜锣,吹着悲伤的唢呐,祭奠一个生命的逝去。其实很多因塌方去世的,根本没法取出尸体,只能是放些生前的物品在棺材中,聊表亲人的哀思。

最可悲的,是那些在事故中活下来,却因事故而丧失劳动力的人。夏爷爷家的老二,也是我儿时玩伴飞哥的父亲,在一次塌方事故中,压断了脊椎,侥幸活了下来,却一生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煤老板赔的那点钱,根本是杯水车薪,最终还是要依靠家人才能过活。这对本就贫困的农村家庭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小时候记得夏爸爸总是笑眯眯的,出事后,脾气变得很古怪,整天躲在房间里不出门,对家里人也总是咒骂。夏妈妈经常会找我母亲诉苦,一边低低的诉说,一边默默的流泪。

小煤窑的兴起,也带动了很多的配套产业。我三舅四舅,就是做拖车卖给煤窑的。买来大油桶,先用钎子竖着破开,再点火将里面的油烧掉。干净之后,再慢慢将铁皮敲成拖斗状,二头加上把手,就成了拖车。还有卖松树的,细的直接去掉枝条就可以,粗的,则由木工锯成薄板,这些木材,就是井下固定巷道的材料。

给车子装煤,则是本村每家人的福利。那时候还没有铲车,要给汽车装煤,需要铁锹一锹一锹的甩上去。我们村分为几个组,每个组轮流来。一有汽车来拉煤,村里的大喇叭开始喊:上煤了上煤了,大家赶快来。照例,用正经劳动力来上煤是不划算的。来的,都是老弱病残,我上初中后就装过很多次。拿着铁锹,要贴着地,从煤堆下面开始铲,要不然,很费力,根本铲不进煤堆。铲满一锹后,手往回拉,借势调整好动作,然后使劲往上一甩,这个时候特别要注意力度,甩重了,煤会往车厢那头掉下去,甩轻了,则会被高高的挡板挡了下来。一群半大小子、半大姑娘和老人家组成的上煤队伍,效率可想而知,往往一车煤,要上大半天。拉煤的司机这时候会不停的说着好话,让大家不要停,有的勤快点的,还会自己拿起铁锹开干。这么一天下来,好的时候能分个十来块钱,在九十年代初,也不算少了。就是人真累,手上会起几个大水泡,身上也脏兮兮的,煤屑藏在衣服里,浑身难受。

南方雨水足,小煤窑要不断的抽水。由于我们那里的煤炭含硫量高,抽出来的水是酸性的。小煤窑抽出来的水,都是直接往稻田里排放。我还记得小时候的夏天中午,母亲会带我去稻田里抓泥鳅。二个手往田埂下的阴影里一捞,连同泥巴往上一翻,里面指定能藏几条泥鳅。一个中午下来,能捞上一二斤,够好好吃上一顿的了。后来随着煤炭水的排放,稻田里的鱼虾都没了,泥巴都带上了淡黄色,看上去有些吓人。农村喝的都是井水,有了煤炭水排放,喝的水都带酸性的,有股苦涩味。十五岁那年,我得了肾结石,在省城医院,取出了好些硬硬的石头。最大的那块,有半个拇指大,还有八个黄豆那么大的。医生说,你们那块很多得结石病的,就因为煤矿多,水偏酸性。

我上大学后,家里发生一场变故,父亲也没有再去当小煤窑老板了。不过,那个时候,煤炭价格开始飙升,当地的人们,也开始有些疯狂了。

最多的时候,我们村子里有五六个小煤窑。此时的煤窑,已经有了产量标准了,必须要达到多少规模才能有许可证。小煤窑实行包税制,一年交税500万。难以想象,在我们那个小山村里,一年光交税就有几千万了。

就这样,煤老板还是爆发了起来。有个煤窑最火的一年,一块钱分了上百块。也就是说,如果你当时投资了一万,光那一年,就分了上百万。而这样的分红,持续了很多年,最少的年份,也能分二十几块。那个小煤窑,据说当时只投资了三十万。

这是何等的利润,即便是贩毒,也没有如此吧。

在如此巨大的财富面前,整个小山村都疯狂了起来。原本山清水秀的地方,变的一片狼藉。山上光秃秃的,树都被砍光了。很多地方被推平了,做成了煤场或者煤粉厂。所谓煤粉,就是将煤矸石磨成粉,卖给砖厂。由于里面多少含有些煤的成分,烧砖时可以节省大量的燃料,很受砖厂的欢迎。

梅仙岭山脚的那股甘泉,再也没能冒出水来。龟蛇二山,也被扒平了。由于拼命的抽水,水库根本存不了水,变的干巴巴的。稻田,一方面因为存不了水没法种,一方面也因为没人愿种了,就那么荒着。

空气中,地面上,总是黑漆漆的。那年本家一个叔叔嫁女儿,有道菜叫银耳莲子汤,本来白白净净的,没一会,居然在上面漂了一层黑点。

为了扩大产能,这些小煤窑,拼命的招工人,本地的不够,就开始招收外地人。好些煤窑,还专门修了宿舍,供外地人住。整个小山村,变的热热闹闹了起来。

比起这些来,变化最大的,还是山村里的人们。那时一个带班的工头,一个月下来能赚上万块钱。普通的工人,也能有个五六千左右。赚钱容易,人们便开始有了赌博的恶习。动辄几千几万的输赢,在疯狂的赌徒眼里,根本不算个事。在村里走一圈,到处都能听到麻将声和斗牛牛的吆喝声。最让人痛心的一点,是人们的思想观念有了变化,对待小孩的教育,也没以前那么看重了。狭隘的人们,觉得辛苦读了书,还不如在煤矿赚的多,运气好当个老板的话,就更不用提了。

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不要提那些煤老板暴发户了。印象很深的是隔壁村一个老头,原来和老伴关系可好了,经常骑着自行车,带着老伴去当街。当然,那时候也就一个老农民,但夫妻关系这么好的,还不多见。后来,老头包了一个煤矿,爆发了起来,凭着精明的头脑,又连续开了几个小煤窑。他的家族,家产直接就过亿了。老头和老伴开始分居过了,那段时间,村里传的最多的,是老头又包了几个二奶了。正所谓昨日烂泥里苦耕田,今日坐拥亿万家产,人生的境遇,莫过于如此的戏剧性。

那一年,我在外地工作回来,母亲告诉我,说军哥在煤矿上班,出事故过世了。军哥,是夏爷爷家老大的儿子,就是飞哥的堂弟,也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我们以前还一起走过大铁管,有次他差点掉下去,还是我拉了一把。我走出门,看到夏爷爷坐在墙角晒太阳,他冲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和他坐到一起。二个人晒着太阳,没有说话。看着老人满脸的皱纹,我第一次想着,家乡的煤窑,人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幸与不幸,这里有了所谓的黑金,到底是造福了一方,还是祸害了乡民。

小煤窑依旧很危险,不过赔偿的标准,已经变的很高了,条件是家属不能说出去。村里有个奇哥,他父亲出事故过世了,煤矿赔了他家150万,这在十多年前,可不是个小数目。有了这笔巨款,奇哥也不去上班了,整天游手好闲,赌博输了不少,后来学人做生意,又亏了不少。几年下来,这笔钱,也所剩不多了。像他这样的例子还不少,还有更惨的,染上了毒瘾,更是彻底没救了。

我常常想,多多有钱固然是好的,可突然有了笔超过个人能力的金钱,可能对大部分人来说,反而是场灾难。对一个地方来说,可能也是如此。那个时候,小煤窑的生意火爆,整个小县城也变的不一样起来。个别楼盘的房价,甚至要直追省城了。各种娱乐场所,也突然冒了出来,饭店的消费,也似乎离普通人越来越远。赌博、吸毒、包二奶,社会的风气败坏的很快。曾经淳朴的民风,在小山村再难看到了。

08年之后,煤炭价格开始下跌,特别是12年之后,随着国外煤炭的大量涌入,加上我国也开始重视环保问题,家乡的小煤窑,已经无法再继续办下去了。我们本地的火电厂,都开始用上了国外的煤,据说比本地的煤好很多,而且价格还便宜。陆陆续续,小山村周边的煤窑开始关停,只留下一个个难看的矿井。

这些年,由于不再排煤炭水,家乡的稻田,开始有人承包,只是由原来的二季,变成了只能种一季水稻。稻田里,开始有了小鱼小虾,我还带着孩子,去捉过小龙虾。山上也开始慢慢长出了绿色,生态环境,正在凭借大自然的本能,逐渐的恢复。

小山村,开始变的沉寂。外地人早就走光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宿舍楼。由于城市化的加快,很多人都到县城安了家。那些暂时留下来的人,也因为生计,或去工业园上班,或者干脆去了沿海。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嘈杂,变的安安静静了。

曾经热闹非凡的小煤窑,除了让极少部分人爆发,对大部分人来说,如同过眼烟云。也不尽然,对有些人,或者留下一身伤痛,或者留下对逝去亲人的哀思。除此以外,对小山村来说,只留下了那一道道的疤痕,用它们那难看的暗灰色,牢牢的宣示着它们曾经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