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有温度的中文人

霜降后,隐约感到了初冬的寒气。

早晨出门,察觉到院落一隅,树木的叶子染上待落的黄;夜里回来,天上挂着模模糊糊的一团月亮,那瑟缩在云层中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站在冷风里的人。这个时间点,总是让人有种种不舍,却又激动万分,不知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万物柔情地等待着“蛰伏”,这周过后就要“立冬”了。

气温骤降时,人们总是向往暖意,想要依偎,渴望拥有精神的陪伴。在这萧瑟的深秋,幸而还有多情的文学,如果没有周日的经济师考试,能够参加这样的文学培训班,我的心情应该会更愉悦闲适吧。

我毕业于中文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因着这个称谓,我很自豪,但是也因着这个称谓,我又很愧疚。我既为自己可以脱口而出自己的出身专业而自豪,又害怕辱没了这个名字而心怀愧疚。

? 鲁迅先生曾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由此我反思了许久我热爱文学,选择中文系的初衷。

? 在过往的岁月中,我感受到许多人对“中文系”和“中文人”抱有两类善意而浪漫的误会:第一类,想象我们是一群情感充沛、不谙世事的逍遥神仙,每日饱读诗书,对酒当歌,风花雪月,纤尘不染;第二类,想象我们是博闻多识、才华四溢的文字工作者,从给亲戚家的孩子起名到辨认各个景区里不同时期的题字,从格律到小说,从电影脚本到公务文稿都应该手到擒来,不在话下。虽然这些想象与我们真实的样子相去甚远,但我有时又会觉得,刨去那些夸张的修辞,这些想象也未必是错的:从生活状态的角度,文学确实承载着这个社会对“非功利性”生活隐秘而遥远的期待,那些对美、对自由、对希望、对梦想的渴望,都沉甸甸地落在我们的肩头,作为一种“替代性补偿”也好,中文系的学生被期待着,能够践行一种富于美感的生活;而从实际分工的角度,尽管我们不如他人期待的那么万能,但相较于其它学科,我们确实是和文字更亲近的那群人,我们更频繁地和语言打交道,我们的生活、观念和思维方式,也注定与文字和语言更加密切地绑定在一起。

? 因为在过去七年的求学生涯中,文学曾经从我的梦想而变成了我的生活,我们直接生活在文学的课堂中,谈论着炽热的文学话题,甚至梦萦着文学中的人物。即便梦中一闪而过的一只蝴蝶,也可能是那只让庄子深思、困惑而神奇的蝴蝶;即便是路边两株平凡的枣树,我们也会莫名地联想到鲁迅在秋夜凝望过的那两棵默默相对而坚定自守的枣树。所以,文学不仅改变着我们的生活,丰富着我们的灵魂,也试图改变着我们的梦境。文学就这样深情地沉淀在我们的心里,磅礴地包裹着我们的一切,我们必须承认:我们事实上已经无法离开文学了。

? 我的恩师曾说,我们中文系学的是屠龙之术。屠龙术的典故出自《庄子》,说的是有一个人耗费青春散尽家财,学会了屠龙术,然而世间已没有留下给他屠的龙。听起来学中文是件费力无用之事,但其实,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条大龙,佛教里称之为“无明”,即“外不能认识世界,内不能认知自己”。人世间的所有烦恼,都源于此。毕业前,面对这个世界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我确信,给我一根没那么长的杠杆,我也可以把地球撬起来。这种确信,不是因为我有多少才华和能力,而是因为,我有所信、有所执。对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学生来说,这个信和执,是对文学的信和执,是对艺术、思想、美和担当的信和执,也是对一种纯粹的、干净的生活的信和执。我的信和执如此纯粹、饱满和无辜,我以为它们坚不可摧,无往而不利;我以为进入的这个浑浊的、复杂的传说中的世界,也会像红海看见了摩西带领的以色列人一样,自动地敞开一条道路。

然而,这个世界远比红海的波涛要诡谲和凶险。它不会一巴掌把你拍死,但会以各种书本上学不到的古怪的逻辑和障碍来缠绕你、混淆你、搅拌你、阻挡你;它以各种旁逸斜出的知识和光怪陆离的经验来诱导你和篡改你,它所使用的思维和逻辑,让你误以为那才是根正苗红的生存智慧,才是你在这个世界上赖以高歌猛进的真理;它时刻在向你高蹈的信与执挑衅,直到你像温水里的青蛙,被一寸寸篡改直至臣服和认同。然后,某一天,你从这个喧嚣的世界中抬起头,可能会发现,你的百炼钢早化成了绕指柔。你变了,即使你只是一个与书、与文字、与思想和艺术打交道的读书人。

? 而此时,在中文系读过的书,受到的教育,为我们在这个高度物质化的文化荒野里搭了一个小而坚固的帐篷。即使现世礼崩乐坏,文学的教化,足以让我们保守住她一点点为我们铸造的绝不算低的道德底线,让我们依旧怀有希望和美好的梦想,期待有一天“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 国学大师顾随先生有一句广为流传的箴言“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它有两层意思,一层无外乎说,无生与有生,悲观与乐观,都是生命旅途上的客观实在,无法回避。另一层却具有转化的含义,是指我们可能从对“无生”的觉悟中获得将此生过得更充分的理由,并借着对生命悲感的体验,提升喜悦和满足的能力。

? 顾先生学问如此容易使人迷恋,大概是因为他们拥抱了文学最重要的主题,即对人类有限之生活的悲悯叙写,和对无限之精神的执著追求。后者吸引着智慧,前者存放着深情。文学里,各种人生百态都不过是各人在演绎着彼此不同的人生,通过对文学的探索从而摸清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以旁观者的视角去观照,从生命的维度上去理解一个人的人生,以此去进行内心演绎,从而更好地去探求生命的终极奥义,在完成自我救赎的同时能以温暖悲悯的情怀去观照万物,去唤醒心灵,能“于浩歌狂热之际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到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能看清并批判世间的不堪却永远抱有憧憬和希望。就像伏尔泰曾经说:“文学就像炉中火,我们从别人那里借来火种,然后点亮自己,再去温暖他人。”

? 在世间所有虚妄的追求都过去以后,文学依旧是一片灵魂的净土,在所有人都在向外拓荒的时候向内探寻,达到人性的内外结合,这便是文学存在的意义。

? 读中文系的目的是成为一个有温度、懂情趣、会思考的人。中文系让我学会懂得尊重并严肃对待这个世界的具体性、复杂性与不确定性。在中文系的训练里,我们不被允许像套用公式那样,看完一本小说就去妄谈某一类相似的小说,将一个理论套用在不同的文本上反复操演,更是大忌中的大忌。久而久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成了我们的信条,无论是知人论世还是文本细读,我们总是希望能够获取尽可能多的细节,然后运用我们的***感力,去无限接近那些鲜活的现场,去感受那些被藏匿在字里行间的情绪,去了解那些我们肉身无法抵达的时空,进而更切身地理解在世界历史的意义上,我们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应向何处去。

从反面说,中文系确实让我永远失去了某种一劳永逸的欢欣,因为每个文本都是新的,没有套路可循,没有捷径可走,这一方面令人激动,一方面也难免令人疲惫。文本如此,世界也是如此。在一个总是需要即刻表明明快立场的年代,在一个非此即彼的思维仍然盛行的年代,抱持着这样的信念,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就难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我们有时可能看起来有些犹豫和啰嗦,因为我们总想说服他人,世界是多么复杂;我们有时可能看起来有些悲观,因为看过了那么多的人间悲欢,总难免怀疑在漫漫的历史长河里,每个人的努力或许都只是蚍蜉撼树。但我们又是最乐观和最坚决的,因为“可能性”潜藏于任何一个有待于我们去遭遇的瞬间,而我们要做的,就只是不断前进,不断遭遇,不断思考,自由而勇敢地生活下去。

? 人生的目光总在高远之处,也就是所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境界。只是在漫长的人生旅程中,当你为了理想“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时候,你可能也需要暂时停一停,回眸一笑,这一笑,即便不是百媚横生,也一定是意味深长的。你会蓦然发现,我们的人生总是会不期然闯进许多的东西,有些只是匆匆过客,很快烟消云散;有些却会沉淀下来,提醒我们坚守的价值和意义。我想,作为中文系的毕业生,守护着“文学”的尊严,在不同的阶段和地方演绎着文学的价值和意义,应该成为一种自觉的信念。

? 总会有人问我,为何痴迷于古典诗词,在我过往敏感脆弱的时期,在每当我以为坠入深渊之时,是诗词温暖治愈着我的心,它所萦绕的温暖厚重的历史与人文情怀,总令我感到心安。叶嘉莹先生说:“诗词是支持我走过忧虑的一种力量”。我总觉得,古典诗词能给我一种内化于心的守护,使我能在一次又一次绝望中站起,不至于沉沦,而后发现,那些所谓的深渊,不过只是人世浮沉偶尔的小低谷。文学,就像在山河寂灭的黑暗中从云缝中迸射出的一道光,是为破晓,让人期待它万丈金光时的温暖,支撑着一个又一个脆弱的心灵能在历经沧桑后坚强地站起,在命运的铁蹄下开出属于自己的绚丽。生活,总是行到水穷处,却难得坐看云起时。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幸而,在柴米油盐以外,总有诗的声音,令人一往情深。

? 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未曾中断过的文明,中文是最为浩瀚而庞杂的一个学科,中华文化传统纵有千古之数,横有八荒之广,囊括宇宙万物,在那些地域历史中熔铸的文明至今鲜活,文化是有厚度有生命的,它承载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故事,无数的人在历史的舞台上登场又谢幕,他们的血泪悲欢,都演绎在文化中。人,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上;人,又短暂地驻足于人世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当我们触碰到那些书页,那些文字时,仿佛可以穿越时空,与那些生命对话,这是血脉相融的力量。今人与古诗产生***鸣的一刻,当下与过去便一同获得了永恒。

? 中国古代的先贤曾对文学的本体有过阐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人文来自于天文地文,圣人之所以伟大,就是秉承天地自然之道,以文施行教化。在刘勰之前,曹丕说“文章经国之大业”;在刘勰之后,杜甫说“文章千古事”。作为人类文明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这些重要的文字被忽略了,被遗忘了,被淡漠了,甚至被丢弃了,这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 党的十九大报告关于中国传统文化作出重要阐释:“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文化兴国运兴,文化强民族强。没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没有文化的繁荣兴盛,就没有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文化自信,唤起国人对既往传统的回望。古典诗词彰显中国文化的生命意识、古典诗词承载中国文化的“风骨”“气韵”审美观照、古典诗词昭示华夏的家国情怀。它们深隐于华夏灵魂深处,昂而不傲,光而不妖。它们内敛、融达,成就了中华文化昂扬的自信:“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这自信与古典诗词偕隐同行,玲珑剔透,流光溢彩,超越了空间,点亮了时代,烛照千古,辉映未来。

我想,当此之时,国家重新强调学习和继承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性,有其必然的、内在的原因:一个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大国,不仅要有经济的发展,更要有人文素养、道德品质的全面提升,让人们既享受高度发展的物质文明,更要有互相关爱、互相温暖的社会环境和温情。

作为一个中文系人,你是否还在坚持着自己曾经的文学梦?还是已经放弃、准备放弃或将要放弃?文学是让活着真正成为生活的一个神器。拿着这个神器,蝇营狗苟的生存或许会多几抹色彩。而作为研究这色彩怎样维持长久的中文系毕业的我们,不应该唯唯诺诺。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既然顶着中文系的招牌在江湖行走,就要竭尽全力保证这招牌不在自己手里被人踢爆,做一个有温度的中文人,始终坚守中国传统文化一以贯之的家国情怀和理想精神,怀抱热情,不忘初心,应该成为每个中文人***同的追求。